✨首发 2018-02-23
年初四，又双叒叕和我爸吵架了。
起因是年初三给我妈上了一堂写作课，我爸旁听。正当他们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时，我不小心说秃噜了嘴：说不定哪天就辞了工作，专职写书；或者跳个更高的平台，再拼一把。
说完我就很紧张。可没想到，这次我爸和我妈难得一致地表示：好，威武，支持，有希望。
我还以为我奋起反抗了这么多年终于把这老古板给领上新时代新思想新征程了哩。
事实是，这种十年不遇的安定团结的家庭氛围最终还是没有持续到24小时。大半夜的，我爸睡在他们那屋里，念念有词：没有稳定的工作，也没有稳定的生活，以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还不是个普通人……
我一听就火了：说谁呢？
我爸：说我。我反思我自己呢。说说还不行了？
我：不行，你就是在说我。你咋这样呢？昨天不是都说好了吗？不是说理解我了吗？咋今天又变了？每次都这样！
我爸：你能不能理解一下当家长的想法？等你也有孩子了你就懂了。
我：你死心吧，我不生！
我爸：放你的屁！你凭啥不生？！
我：我不想生，你管得着吗。
我爸：我是你爹！你就算一百岁，我也是你爹。你有什么资格反对我？
我：别搞亲情绑架那一套，你还是搞新闻的，思想咋那么落后。大清都亡了，你放过我吧！
我爸：你TMD你自私！
我：对，我自私，你找个不自私的当你孩子啊？又不是我自己决定出生的。生了我又嫌我，一开始就该掐死我！
我爸：我没嫌你，我不是经常夸你吗，大多数时候你还是挺聪明的……
我：打住！你别夸我，你还是骂我吧！我这人奇蠢无比，猪狗不如，风流成性，见一个爱一个，不要脸，不正经……还有啥词？你还骂过我啥词？
我爸：那都是气话，你不听不就完了吗，咋还往心里去呢。也别光记这些啊，夸你的话你咋不记。
我：我谢谢你，我可不信你是真心夸我。我就记住这些了，哪个爹会这样骂女儿？当初是你一巴掌把我打走的，现在又来管我了？我是不可能回来了！
我爸：你要是个男孩，折腾一下也没啥。你一个女人家，不赶紧稳定，瞎折腾啥？
我：我是个女的怎么了，你歧视女性！
我爸：我不是歧视女性。男孩一年搬几次家，他就不辛苦；女孩一年搬几次家，那就很辛苦。男女是不一样的。
我：男的怎么就不辛苦了？！搬多了都一样！我不辛苦！
我爸：你懂个屁。女的到了年龄就该结婚。过正常人的生活行吗？！
我：你就是歧视女性！我不结婚怎么了？怎么就不正常了？！你才不正常。我比你强多了！
我爸：你哪点比我强？
我：我挣的比你多！
我爸：我在你这个年纪，你都两岁了！你比我强？！我告诉你，就凭这点，我就比你强！
我：大清都亡了，你清醒一点！结婚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我不结婚照样好得很！
我爸：你好个屁。你是忘了你在微博微信上叽叽歪歪的时候了。不要逼我说你那些事。
我：哪有这样的爹，专挑我不爱听的说？！怕我还不够难受？！
我爸：你根本就不知道我要说啥。你以为我要说啥？
我妈：你到底要说啥？！有话直说，这么大岁数了，还拐弯抹角干啥？！
我爸：你难受是吧，你难受就说明你过得不好。还跟我嘴硬？
我：那你说！我不怕你说，我百无禁忌，你随便说！
我爸：你咋那么蠢。我是说，你结婚了，万一生病就有人照顾你了，你就不孤独了。
我：骗鬼呢！结婚了也不可能随叫随到，总有孤独的时候！那为啥非要结婚？说到底只有自己靠得住！
我爸：你咋总往最坏的方面想？不能想点好的？
我：现实就这样！你和我妈又过得多好呢？还不是天天吵？！
我爸：我们好得很。你根本不懂生活。
我：行行行，我不管你们，反正我不找你这样的男人。
我爸：开玩笑！你能找我这样的就不错了！你以为天底下有几个男人像我这么好？你妈多有福气你知道吗？
我：我的天哪，你扭头看看我妈，是不是擦眼泪呢？！谁给你的自信？！我周围的男人都比你好！
我爸：你周围那些男人，哼，不是我说，都是啥玩意儿，能跟我比？
我：那你还让我结婚？！反正都不如你嘛，大街上随便抓一个，结了就离，你满意了？！
我爸：谁让你结了就离了？！结了不离不就完了？！
我：户口在我手上，我想结就结，不想结就不结！说这些废话，你也影响不了我！
……
就这么着，我跟我爸隔着两道卧室门，吵吵到半夜。
我妈觉得吵架是家丑，不可外扬。我在小说里写过几段，看过的人都夸她有才、夸我爸有趣、夸我们家有爱，她还是给我黑脸。我爸正好相反。只要我们写他，他就很高兴，不管夸他还是损他。
这当然是因为他过度自恋。但也是亲情的一种表现。我又何尝不懂。说我不懂，实在错怪了我。
说他逼婚，同样也错怪了他——他是老古板，他是说话难听，但要不是我激烈反弹，这架也吵不起来。
他只是想让我稳定。稳定的意义，无非是有一天他们不能照顾我了，我还能挣到钱养活自己，而且还有人能照顾我。我又何尝不懂。
我爸和我妈很容易吵架。就为了针尖尖那么大点事，比如午饭炒几个菜合适，我爸打翻了一碗汤，我妈把肉和辣椒拨拉开……都能喊打喊杀起来，每顿饭都像是遭了空难。以至于我听见他们在饭桌上聊红楼梦和苏东坡的时候，恨不能立刻变个男朋友出来，好让他看见我家最好的这一面。
我觉得吵架是很严重的问题，从小就劝他们离婚，劝了十几年。我爸却说这不是吵架：嗓门大点就是吵架吗？这是讨论，我们家人就是不会讨论。
我和我妈则一致认为，这就是吵架。
我很讨厌这种氛围，所以上大学和出来工作都有一种逃命的感觉。我几乎不往家里打电话（微信微博QQ倒是都加着，毕竟我的小号也都被扒出来了），而且一接我爸电话就忍不住要吵架。
我也不是想吵架。我总觉得我嗓门大一点就能震住他，就能让他意识到我有多痛恨那些难听的话，就能让他当头一棒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大彻大悟，从此不再bb我又写了什么黄段子会不会吓跑好男人引来坏男人弄得自己嫁不了人他还没脸见人。
要命的是，他嗓门永远比我大。
更要命的是，他这两年得了高血压。我一边被他气个半死，一边又怕他气个半死。
他教训我是不分时间场合的。他一看到我发黄段子了，爆粗口了，喝酒了，骂男人都是王八蛋了，辞职了……立马就打电话。不管我在上班还是在睡觉，一定要大吼大叫让我听完。我要是先挂了，他就再打。我要是不接，他就微信微博QQ三个号同时刷我的屏，刷到我删他为止。其实有些状态不用他说我也会自己删掉，但那样他又要说我神经病了。
年初一我才又双叒叕在微博上屏蔽了他。因为我发了一页《废都》，满屏都是□□□，他暴跳如雷，说我一个没结婚的女人家，成天表现得好像一个那方面的专家，看到的人会怎么想？！我说管他们怎么想，我就是专家，我还要考那方面的研究生哩！性学研究生，听说过伐？
我不是故意气他，我是真的把这当成一门学问，或者说艺术。我发现每个不得了的作家写床事都能写出独一无二的美，哪怕写的是惨剧。比如林奕含，渡边淳一，贾平凹，张爱玲，王安忆，阎连科，虹影，池莉，陈忠实……没一个是为了写黄书而写黄书的，偏偏每个画面都写得新鲜好看。反倒是靠下半身写作成名的不加V老师，写了这么多年还是毫无美感。所以大师就是大师，动物本能人人都有，可不是谁都能写的。
但我怎么跟他解释呢？我无法解释。我说我不是为了写黄书，他能信吗？你能信吗？你们信不信，又与我何干呢？
也正是这本他生怕教坏了我的《废都》，让我想起关于他的一些旧事来。
其一是埙，周敏在城头上吹的那个玩意儿。我小学几年级的时候，他去西安出差，给我带了一个，装在一个布面的方盒子里，乌黑油亮的，还有花纹。我一个手拿着还有点沉，掂得出是好东西。可我忘了收起来，就撂在沙发上了。有天我趴在沙发上午睡，迷迷糊糊脚一蹬，就听见“哗啦”一声，惊醒了往地上一看，好嘛，一地乌黑油亮的碎片。我当时那心啊，也疼得跟那一地碎片似的。我估摸他要是看见了，肯定也疼。那怎么办呢，我就找了个胶水，一块一块地粘起来，还真粘住了。最后就豁了芝麻那么大点个口儿，渣渣实在找不到了嘛，就搓了个小纸球，塞进去了。又放回盒子里，藏到一个书架上了。过了几个月，我妈发现了，我才承认。但他也没说我。十几年了，那个盒子就一直放在那，我再也没打开过。
我是不敢面对当年自己犯的这个错。我想去西安，再买一个埙。
第二件事，是高考前两个月的。我午睡起来，我妈坐到床边，说有个事要跟我说。那一脸凝重，我还以为家里死了人了。结果我妈说：你爸刚给你晾衣服，那个拉链一拉到底，忽然掉厕所那个洞里了。你可别生气啊。
我：？？？
我妈：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件衣服，那个拉链不是特别好看吗？你爸知道你喜欢，怕你知道了生气，慌里忙里伸手下去掏，掏了半天也没掏着，自责得都不敢见你。我来跟你说一声，你别怪他了，啊？
……
我当时心里那个滋味啊，就觉得我简直不是个东西。那几天确实火气大得很，高考压力大嘛，但把我爸我妈吓成那样，我真脸红。现在想起来都脸红。毕业那会有个女同学给我写同学录，有一半篇幅都在劝我不要跟我爸吵架了。真是个善良的女同学。
第三件事发生在我的人生第一次崩盘以后。我爸我妈千里迢迢赶到我的城市，来到我的单位，要见见那个陈世美。可那人只在QQ上连声说对我不起，见我父母就不必了吧！我爸才说他曾在微博上给那人发私信的，也没喊打喊杀的，就说了两句“男人要有担当，不要随便伤别人的心”之类的话，推心置腹的口气。不承望那人好大架子哩！愣是装没看见，一个字不回！再怎么说我也是个长辈，他哪怕敷衍一下呢？！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装都不愿意装，他算个红薯？！
可恨那时候我还只顾替那人说情，还以为他只是一时糊涂，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我爸气得什么难听话都骂出来，也不管是在大街上还是在酒店里。我也就跟他吵，我妈就抱着我跟我一起哭。他们坐车回去那天，我上班没去送，我妈打电话说，她早上听见我爸在洗手间里哭……她这辈子没见我爸哭过，现在我爸为了我的事偷偷躲起来哭……要是杀人不犯法，我爸早就拿刀子把那人捅了。我能不能让他们少操点心，珍爱生命，远离人渣？
我妈说着就哭了，我也哭了。我也没见我爸哭过。我爸还从来没求过人。去给那人渣发私信，那得多低三下四忍气吞声啊！就为了我！为了我！
我妈当时让我假装不知道，说我爸死要面子。可现在我想说出来，这事我爸一点不丢人，是我对不起他。还有件事他不知道：后来我无数次站在楼顶想跳下去的时候，耳边响起的都是我妈那个电话。
我是在年后返程的火车上想起的这些事。一想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虽然夜里才吵了架，年初五一大早，他还是起来给我炖排骨汤喝；以前放寒暑假，他只要上午在家，就泡好麦片芝麻糊让我坐起来吃，吃完了再继续睡；我刚出生没多久，外公外婆抱了我去玩，他回来找不到我，急得说“你们偷我的孩子”……他抱着爆米花从早吃到晚，吃到牙疼还在吃；他每天都要打翻一个碗，或者踢倒一个瓶子；他看见我穿膝盖以上的裙子还是bb个没完；他转发我的文章，总要擅自把他不喜欢的字句改掉；他说国产电影电视剧都是粑粑，作家名人都是骗子……情商是低的，脾气是坏的，思想是落后的，说话是难听的。但人是好的。
这就是人的立体和多元。我无法不讨厌他，又无法不感动。我不想专门给他写篇文章，但我还是写了。
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作文叫《我爸这人》，明褒暗贬的，他却念念不忘。这篇就叫《我爸那人》吧。如果他看到这里血压还没高，我希望他能放我一马，就别管我结婚不结婚了吧。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