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薄荷
端午回家,爸妈兴致勃勃地说起澧水河堤换了新貌,邀我同往。
果然是改头换面。脚下宽阔洁净的灰色水泥路直直延伸,渐渐消失在目之所及处,与无垠碧空接了个仓促的吻。草坪是公园式的翠绿,长势排兵布阵般修整。蓊蓊郁郁的水杉树密不透风,将澧水河隔挡在屏风那头,似美人抱琴,难睹芳容。河堤上筑有观景台和休息长廊,打太极的,练功吊嗓的、吹长笛拉二胡的、缠嚷着买糖果的,好一幅现代生活浮世绘。
我竟然有点失落,好像幼时一起打滚玩泥巴的伙伴变得疏离,不复亲近。
安妮宝贝在《素年锦时》中有段话:“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并因此与别人不同。”
很遗憾我没有这份际遇。生活在小县城,澧水河堤是从小到大,我与大自然最直接最亲密的接触。
记忆中的河堤是质朴天真的乡村孩童模样。那时候还是坑坑洼洼的土坡,黄牛晃着尾孤独地觅食,隐约能看见堤面上有风干的牛粪。两边坡面上是忽高忽矮的野草,浓密杂乱,间杂着叫不出名的小花,星星点点,粉白,粉紫。天高水阔,河堤远眺,是家乡人民的母亲河——澧水,她总是安详地、平和地流逝着,不言一语。记忆斑驳,印象里河堤很长很长,沿西走很远一段路是艳洲水电站,再往西是彭山,沿东边一直走便可以看到蜚云塔。炎炎夏季,塔中有穿堂风,很是阴凉,我们戏称“天然空调”。
儿时的事,说起来很恍惚,总像是梦中的奇遇。走在河堤上,我时常幻想天空有座城堡,那里的人会搭一条长长的云梯接我上去,我在云宫玩得倦了,就躺在云朵上酣睡,像躺在棉花糖里,直到远处奶奶的声音飘来:“丫头,吃晚饭了”,于是我伸个懒腰,恋恋不舍地爬下云梯。有一件很奇妙的事,有一次和爸爸沿河堤西行来到彭山脚下,大约是春天,向上望去,整条石阶竟停满了层层密密的蝴蝶,我们顺石阶缓步而上,不忍叨扰,如履薄冰,但还是惊起一山蝴蝶,肩上、发梢不时有蝶来栖。走走停停,置身山中,彩蝶绕身,宛若仙人。年月久远,我疑心是梦中事,前一阵子跟爸说起,他亦记得,我才确信不假。
小时候,夏季的河堤上有热闹的夜市。每到傍晚,夜宵摊主便张罗起来,撑起伞棚,纳凉椅摆成一排,没过多久,河虾、田螺、烤鱼的香味顺着油烟飘散而来,诱惑行人驻足小憩。满天星斗,河风拂面,爸妈和叔叔伯伯吃着夜宵、喝着啤酒,我和哥哥妹妹在一旁嬉闹,甚是欢喜。如今夜市已消失不见。
河堤西边有一处鹅卵石地。我和妈妈、妹妹晚间常在那里锻炼,打了赤脚踩石子,据说可以按摩脚底经络,强身健体。鹅卵石地四周有嫣红色的夜来香,晚来花开正艳,香气浓郁。姐妹俩臭美,喜欢掐两朵夜来香,将花茎吊在耳朵上作耳环,走起路来摇摇坠坠的,觉得自己恍若花仙子,愈发飘飘然。
澧水河堤是小学春游的热门地,春游是小朋友们最期待的日子。前天晚上,父母会准备各式零食塞满书包,而我常常兴奋得失眠。我们在河堤奔跑、放风筝、吃食、野炊,不亦乐乎。初中时学《论语》: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那时忽然回忆起小学时澧水河堤春游的场景,胸中舒畅,恍惚间觉得,原来古人和今人何其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