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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低垂着,昏黄的光如雾如纱,映着屋顶的黑色瓦片泛着暗淡的光。夜色如河,缓慢地流动着,每经过一片地方就会慢慢被泅湿,变成浓重的黑色。这片村庄已经寂静一片。偶尔传来癞蛤蟆的叫声,也如小水花溅起,最终归于平静。
村口的位置有几间高低不一的小房子,那是大家养猪的地方。其中靠近竹林的一间红砖瓦房却透出点点昏黄的光。走进一看,一只皮光油亮的小母猪正双腿支起,另外两双腿攀爬在围栏上啃食着绕在竹子上的牵牛花叶子。它用牙齿咬着叶藤,搭在围栏上的双腿伸直,整个身体后仰,没一会,便扯下几根长长的牵牛花藤。它把藤扯到自己经常排泄的地方,在角落转了几圈,似乎在挑选合适的位置,最终在一个稍微干净的地方趴了下来,嘴巴里面慢慢咀嚼着,细小眼睛眯着,神情惬意地看向另一个角落的烛光。
烛光下面立放着一个黑色的圆形猪槽。一个低垂头的女人背靠着猪槽坐着,湿且粘着泥浆的短发胡乱地粘在头皮上。裤腿上面原先也沾满了泥,现在变得干硬,点点的黄泥仿佛挂在树上的野果,一直粘到小腿的位置。只见她一只腿弯着,另外一只腿伸直,伸直的那只脚掌下面有一道长长的干裂的口,干硬的皮外翻着,一些泥还藏在那中间,仿佛被牛犁开的一道口子。干瘦的身体在轻轻地晃动,时不时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蜡烛慢慢往下融化,黑色的烟向屋顶飘散,白色的珠泪慢慢地在红色的砖块上凝成一座白色的城。女人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双手抱着腿。烛光下的她面目模糊,眼睛里面也是毫无生气。小母猪躺在角落里已经睡着了,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未吃完的藤叶被啃食得到处都是。原先清扫干净的角落此时又多了一泡黄黄的尿。
一道白色刺眼的光从木门的缝隙中照了进来。门外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妈妈!妈妈!你是不是在这里?我和弟弟找了你很久了。”声音里面带着鼻音,估计之前有大哭过。
“姐姐,妈妈在不在这里?这里黑,我害怕。”
“没事,我会保护你的。”
女人叹了一口气,从里面开门走了出来。两个孩子看到后,立刻走上前去,小的那个抱着女人的腿,小声地哭了起来。大的那个女孩子拘束地站在一旁,有点无措地把手电筒照向一边,一群发着绿光的萤火虫被吓得直往草丛里钻。小女孩一脸疲惫,嘴角微微下弯,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她小声地哀求道:“妈妈,已经很晚了,你快点回家吧。爸爸也去别的地方找你了,你们不要再吵架了,我们快点回家吧。”
女人看着光着脚的两个小孩,心里感到一阵酸痛和哀伤。在这一望到头的生活中,究竟还要怎么努力才能好一点?现在的她就像是滩涂里的鱼,吐着白色的泡泡,努力地扭动着身体,只想跟别的鱼一样活下去,但……
“妈妈,我会努力学习,会做很多家务,妈妈,你不要伤心……”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拉着女人的手,因为一直压抑着哭声,嘴巴轻轻地颤抖着。
女人蹲下来,把两个小孩抱在怀里,哽咽地说:“晓晓,小叶,走,我们回去吧。”
刚到家,女人的公婆还坐在门口,看到三人回来,公公冷哼一声就往房间走去。婆婆跟着后面提着凳子,嘴巴里面嘟囔着:“闹!闹!整天就知道闹!家里的财运都闹光了,还怨得了谁!”
女人突然涌起无限的恨意,她想冲上去把凳子狠狠地摔在两人的身上,她还想大声吼叫,吵醒所有人,也吵醒这个该死的黑夜。但她什么都没有做,看到两个小孩脸上的疲惫,让她如风筝,一下让人拽住了命脉,只能让人随意摆弄。
女人又变得心灰意冷,刚进屋小女孩又跑了出来,拉着女人的双手,轻声说道:“妈妈,我明天不上课,也早早起来跟你一起去喂猪,我以后都会这样做。”说完重新拉起弟弟跑上楼去。
“诶,你们还没有洗脚……”女人没有继续说完,她抬起了头,用手捏了捏酸痛的脖子,低声说道:“洗不洗有什么要紧的呢?生活那么累,今天就先这样吧。”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透,女人就已经起来了。她用一个红色的瓢正在往两个黑色塑胶桶里面倒着热腾腾的猪食。小女孩这时也提着一个小桶过来,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也学女人那样把猪食盛到自己的桶里。
“还早着呢,你快回去睡觉。”
“妈妈,你就让我弄吧,这样你就轻松一点,不用那么累了。”
“行吧,你弄少一点,要不然你提不动。”
女人挑着沉重的桶在前面的走着,扁担两边被坠得微微向下弯,女人一手扶着一边的绳子,额头两边的汗水不住地往下流。后背的碎花衬衫早已泅湿一边,显出鲜艳的模样。小女孩提着小桶跟在后面,她两手提着,里面的猪食左右摇晃,有些菜叶裹着饲料晃荡着掉了出来,掉在了小女孩的脚上。但小女孩半步不停地跟在女人后面,走到了猪栏。
这时天已微微亮了,微弱的阳光从竹子缝中照了过来,在地上形成一道亮眼的光斑。翠绿的竹叶层层向上,把天空都渲染成绿色。缠绕竹子上面的牵牛花仿若泛着紫光的小风铃,清晨的雾停留上面,凝成一小颗一小颗的水珠。小鸟这时在竹林中呼朋唤友,惹得竹叶刷刷作响。经过一晚上的休息,这里似乎又恢复原样,重新变得生机勃勃。
女人把猪槽放在地上,小母猪已经忍耐不住,一直在女人的脚边叫着打转。她一瓢一瓢地往里面倒,小母猪立刻窜上前来,低下头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
“妈妈,你小时候家里也养猪吗?”
“没有。”女人的神情柔和了起来,“小时候,你外公挺能赚钱的。你外公种了一个果园,我们就卖水果赚钱。”
“那外公种了有荔枝吗?”
“有,还种了有桂圆,有柑,有西瓜,有番石榴。我们小时候都不需要买水果的,夏天的时候,我就偷偷摘西瓜,躲在树底下吃,有一次吃太多了,肚子痛,还被你外公说了很久呢。”
小女孩似乎被女人的话感染了,语气带着羡慕:“要是现在还有就好了。”这些水果太贵了,家里面基本上都不怎么买,就连西瓜,每年夏天最多也就吃一次。
女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但是我没长大,你外公就去世了。”
女人拿着空桶在附近的池塘提了一桶水过来,她边倒水,边用扫把扫着猪圈。水的味道和排泄物的味道一下冲入鼻腔。小女孩抽了抽鼻子一下也沉默了,看到一边的大石头,弯着腰捡了起来,直接往竹林扔了过来,一只小鸟被惊动了,慌乱地挥着翅膀飞了出去。
“你外公去世之后,家里变穷了,没办法,只能不上学了。我15岁就开始在工厂打工了,那时候贪玩,也没有觉得多累,边干活边玩,也挺好的。”
“那舅舅他们呢?”
“你舅舅是男孩,还要读书,你姨太小了。”女人停顿了一下,直起了身体,一只手用袖子擦了擦汗,另外一只手用力地敲了几下后背。又接着弯腰打扫了起来。“晓晓,你先回去,煮个面,我回去吃,我等下还要去花场上班。”
“好。”小女孩一只手拿着桶,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竹枝,边走,边打路边的野草。
猪圈重新变得干净了,女人把剩下的水泼到小母猪身上,原先粘在身上的猪食被冲了下来,冰凉的水吓得小母猪在猪圈里面跑来跑去。女人一下也被逗笑了,“你这只猪,什么时候都胆小,就吃的时候最胆大了,屋顶上面的牵牛花都快被你扯下来吃光了。”
太阳越来越高了,雾气已经消散了。热气慢慢上涨,牵牛花瓣蜷缩了起来,鲜艳的颜色也在热气中褪去。小母猪又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女人赶紧挑着桶往家里跑。
女人的丈夫这时也扛着一个铲子回来了。两人也不说话,洗了手,坐着桌子旁吃着没什么味道的面条。女人随意吃了一碗就坐在门口等着,因为两人需要开摩托车一起去的。女人的丈夫慢吞吞地吃着,吃了两口走到厨房拿了一瓶腐乳过来。女人看了看表,时间已经快来不及了,她原本还想忍着的,但看到丈夫还在吃,她一下子急了:“你快点啊!上次迟到老板都说了,你随便吃几口不就好了吗?”
“吃饭不给吃饱,怎么干活?”
“你还要吃多久?都快迟到了!”
“上次迟到,你不是都可以跟老板说吗?你们关系这么好,还怕这次吗?”丈夫一阵嘲讽。
女人还想说些什么,看到坐在门口的两个小孩,又忍住了。
还好丈夫也没有再多说,呼啦呼啦一大碗面条下肚,就推了摩托车出来。
摩托车在沙子路上面飞快地跑着,路两边的树木向后倒退,像一堵堵绿色的墙,偶尔树上挂着长长的藤蔓,像泼在这墙上往下淌的绿颜料。风吹着脸颊,把早上的闷热吹走,心里也重新归于平静。
前面有一滩比较厚的沙子,女人正想提醒,丈夫已经开车冲了过去,两人一下摔了下来。摩托车发着轰轰的怒吼声。丈夫翻身打了个滚,缓慢地站了起来,他先是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然后把摔在一边的车子扶了起来,扭了扭加油那边的把手,确认没问题后,立刻松了一口气。
女人也站起来,靠近膝盖上面的裤子破了,里面的伤口露了出来,一些小石子还粘在上面。女人一动,血立刻流了出来,染红了周围的布料。伤口的撕裂,痛得女人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加上混有尘沙的汗,显得异常恐怖。
女人的丈夫站在一边,眉毛紧皱着,声音僵硬地问:“能不能去?不行我就送你回去,今天就先不去了。”
女人没说话,一瘸一瘸地把地上的包拿了起来,从里面掏出一瓶水冲洗着伤口,接着又拉出一条毛巾捂着。她半弯着身体,慢慢走到路边草地,坐在上面。这时风大了,把女人的草帽吹向草地。她也不伸手捡,呆呆地看着手臂上擦破皮的地方。
“你到底去不去?”女人的丈夫看着一阵无名火起。看到女人半天不回复,他走了过去,用手想要把女人扯起来。
“滚!”
丈夫听到把手一甩,径直走到摩托车,自己骑上去开走了。
看着越走越远的车子,女人一下悲从中来,她想放声大哭,但是她不敢,这里离村子很近,她不能。她双手先是用力地拔着地上的草,后来直接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捶着地,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跟泥土糊成一片。缓和一会,她才慢慢地抬起手,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脏污。她把毛巾在膝盖后面打了个结,然后站起来,慢慢地往回走。
村子的一个大妈骑着自行车过来,看到女人惊讶地问道:“你不是开工去了吗?这是怎么了?
”女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嘴里干巴巴地说:“不小心摔了,先回家处理一下。”
大妈“哦”一声,也没多探究,“我先走了。”
“好。”
女人回到家后,坐在了床上。家里的人都出去了。女人把缠在膝盖的毛巾扯下来狠狠丢在地上,不解恨似的,把放在床头柜上的不锈钢杯子,也一把扔在了地上。杯子碰撞地砖上“嘭”的一声,里面的水随着声音溅洒出来,形成多条水流向四面流去。
没多大一会。门外传来了摩托车轰轰的声音,丈夫推开门走了进来。把手上提着的药放在桌面上。
“把这药涂上,好得快!”
女人头扭向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你这整天闹什么?很有意思吗?”丈夫一下火气也上来了。
女人这时也怒了,眼睛带着恨意,手指指着丈夫大骂:“我闹!我闹什么?你整天回来就知道抽烟,我不叫你,你什么也不干!我闹!我跟别人说多两句话,你他妈的骂我什么!还有我以前流产了,坐着小月子,你爸叫我淋着雨给他送饭,叫我给那个刚生了儿子的大嫂做饭。你们一家做的是人事吗?哈!”
“老是把以前那些事说来说去有什么意思?天天扯,天天扯!”
“以前?哪有什么以前!现在又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我真的是活够了!受够了这鬼生活了!”
“妈妈!”
“妈妈!”
两个小孩跑了进来,两个人都在放声大哭。丈夫张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低下头走了出去,开着摩托车又走了。
剩下的三人在房间里抱在了一起,似乎这样就可以找到继续前行的力量。
夜再次降临,女人头戴手电筒,慢慢地挑着猪食向猪栏走去。被照得雪白的路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光线两边的草丛,发着绿光的萤火虫重新飞起,从这一头飞到另外一头。圆圆的月亮压弯了一丛竹子,低垂的枝叶向夜行的人打着招呼。女人的腰似乎也被压弯,她低垂着头,看着脚下,慢慢地走向自己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