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红
春寒料峭。
未到院门,悦耳的戏文声便入了耳。若是此刻踏入院内,便可瞧见一身影跃然眼底。那人身素白的衣服,外面罩了件红衫,一直到脚腕子那儿,整个人身形不甚明朗,却可从动作间看出他干练的身形。不消片刻,一切都归于岑寂。二月红止了吟唱,望向别处。万物仿佛蒙了一层深青色的暗釉,驯鸽叫声清亮,更远处的建筑仿佛西洋画描出来的纸片人,搁置太久,起了毛边。
让他觉得仿佛还是三十多年前,南边战事未休,北方又闹起革命,大背景下山河破碎,小胡同口却连一辆黄包车都容不下。那时候他还是梨园的顶梁柱,戏台上皇帝般的人物,人见了都要尊一声红二爷。来听戏的都得规规矩矩地等场,无论是谁都要守这个规矩。可有一人,不必守这规矩,每每在戏开场了好一阵子才晃晃悠悠走进门来,身边还跟着一位气宇不凡的年轻人,红二爷照常唱着,这人也自顾自找个清净地儿坐下听二爷的戏。
要说这位可非寻常人物,被尊为张大佛爷的九门提督张启山。慈悲自古苟活,不博不成佛。这张启山也当得起人称一句张大佛爷,两三年不见战火波及此地,多半是张启山的功劳。听闻这二人是至交。
生死之交。
常常是张启山得了空便去二爷府上,说是听戏也不全然,二人常常会坐下来喝盏茶,有时张启山说起现下局势二月红就捧着茶听着他讲,偶尔会淡淡应一句。有时来了兴致,二月红就清清嗓子,轻吟那些鲜少在人前唱起的戏文。“——你说江南烟笼雨,塞北孤天际,荒冢新坟谁留意,史官已提笔——”
每次黄昏时分,张启山要走的当儿,都会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明儿再来叨扰二爷——”,起身便走,那副官亦步亦趋的跟着。“慢走不送。”这二人之间,连句客套都显得多余。
这年立秋,战事吃紧,对峙局势愈发紧张。
张启山看着桌上青山乱叠的战报,不由眉蹙成峰。这些大多都是某地失守,战略物资告急的消息,而捷报鲜有。张启山重重地将手中的电报掷在地上,而时张副官推门而入,神色凝重。“军座。”“讲。”“南京沦陷,南方多地……”,张启山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讲,“这次战役,我亲自率部,传我命令,整顿全军,三日后出发。”张启山字字掷地有声,声线沉稳如钟。“是。”
出发前一日,张启山去了一次梨园,如常如二月红饮茶闲谈。蓦地,张启山开口,“二爷,再唱一曲罢,为我。”二月红没有犹豫,只是当他来了戏瘾,当即开嗓。“看过故人终场戏,淡抹最适宜,怕是看破落幕曲,君啊江湖从此离——”。一曲终了,张启山起身略一颌首,“二爷,今儿这就走了,改日——”话及此不由一顿,“再来叨扰二爷。”二月红抬眸,似是要把这人身影刻入骨血,深深地看着。“好,红某人在此静候佛爷大驾光临。”
张启山就此一别,再无音讯。
直到几个月后的某天,二月红听闻有人谈起,那次战役,张启山所率部队,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民国三十一年,九门提督张启山,12月8日,于常德会战鏖战一月零七日,以中华民国上将衔陆军中将之职,殉国。
二月红恍然,方才又是陷入往事。
一场新雪盖住了肮脏的污泥旧雪,天澈的如兑水蓝墨泼过般的净,无风的晴阳头,倒是个好天气。
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