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然而除了家里人,外人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爷爷是一个不会煮饭的农村男人。李大路女儿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爷爷家的荔枝树开花不结果,满树干枯的荔枝花,在一阵阵带着海里咸鲜味的西南风里,荔枝花像秋收人们扬谷一般,唰唰往树底下掉,一阵风过来随后就是唰唰唰的一堆声音,树下马上铺满厚厚的一层干枯的荔枝花。有些天夜里风比较大,早上起来看到新鲜的荔枝花、没干透的荔枝花夹杂着已经枯到发褐的荔枝花,在树下空旷的地上,形成一个半椭圆形的且稍微有点厚的荔枝花尸体。爷爷看着满树的荔枝花,心里不免被失落感占据。
奶奶是一个迷信的农村老妇人,她从小在海边长大,海边人家驾船出海作业,不仅在渔船上有诸多禁忌,在家里,在能够目之所及,足之所到的地方,尤其讲究一种近乎精神信仰的迷信。在奶奶的娘家,每年都有一两家家里的男人,死在茫茫大海里。在大海上作业的渔民,如果掉在海里起不来,那后面几乎是找不到任何关于这个人的所有东西,包括他的遗体。而海边人家,一般这时候都会在这家人过往的日常生活中,寻找一些违反他们所严格遵循的迷信行为的蛛丝马迹,企图通过这些似有似无的存在,来为自己经年累月、时时刻刻在坚持的精神信仰辩护,或者可以说是加固这种精神信仰的壁垒。
死过人的渔船,在那个年代,是卖不出去的,家里的男人死了,女人们一般都不懂海上的谋生手段,只好把渔船丢弃在港口里,任凭海潮侵袭。奶奶的父亲,叫海生。小时候我问奶奶,你从哪里来的,奶奶漫不经心且有点自豪地和我说,“她从海生那里来的,”我问“海生在哪里?”“海生是我哥,他生了我,”海边人家的儿女,管自己的父亲,叫做哥,我父亲,也管我爷爷叫哥,管我奶奶叫嫂,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这个年代的人,为什么要如此称呼,后面爷爷去世了,我第一次听到我父亲叫我爷爷为“爸”的时候,是在我爷爷坟墓开山的那天夜里。海生是一个很高且强壮的人,他自幼没有了爹娘,在封建皇朝的最后那十多年的某一天,他出世了,海生的娘是一个裹小脚的女人,在生了海生那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大家的欢声笑语庆祝中,她头一歪,看着海生一眼,大叫了一声,就没了呼吸。
奶奶的爷爷,在海生7岁那年,也就是1911年,因为历史的原因,在一个还是点油灯的夜晚,海生起床撒夜尿的时候,看到隔壁屋的他爸,被两个黑衣蒙面的人用枪顶着脑门,架走了,海生瘫坐在尿桶旁,屏气失声,丝毫没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大概一刻钟过后,他才缓过神来,跑到后院,歇斯底里呼叫他大伯,“伯啊伯啊,我爹被抓走了,我爹被抓走了,快去救我爹啊,快去救我爹呀,”他大伯家的那只有点呆头呆脑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房前屋后的人家,陆陆续续跑了过来,只见海生瘫坐在地上,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边哭边说,我爹被人抓走了,我爹被人抓走了,那人有枪,有枪。
三日后的某天下午,村东边的空地上,一群人远远在看着海边那块坡地,上面有个人被绑在一根木桩上,这个人正是海生他爹,就在人们回家通知海生的时候,空中响起了两声巨大的像过年放的自制鞭炮的声音,只见他爹头一歪,整个人像一条被迅速砍了根部的树一样,倒了下来。海生继出生那年没了娘,在他7岁这一年,没了爹,从此成了一个孤儿。据说在海生15岁的时候,架着他大伯的渔船出海,此后的十多年,没有关于他任何的消息,村里人都以为他早就死在海上了。然而这个人,从他一出生,仿佛注定他的一生,是充满悲剧、喜剧、神秘以及传奇色彩的。
在15年后的某一个台风来临前的下午,海生驾着一条大船,后面拖着他大伯当年的那一条船,回到了这个村子,在大船拖着的小船上,有个鼻高脸容方正,和海生差不多高的女人,正在船上整理着需要修补的渔网,此时,距离她生下第一个孩子,只剩下几个小时。海生带着他回到大伯家,就在他大伯开始煮饭庆祝海生归来的时候,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男孩出生了,这个男孩,就是我奶奶的大哥。此后的几年里,海生的婆娘,似乎没有一天肚子是瘪的,在生下奶奶的大哥后,一连气生了5个男女,我奶奶排老四,后面的两个,都是她妹妹。
奶奶的父亲,回到村子里,从一个死了男人的人家,盘下了一条船,他似乎没有当地人关于渔民生活的各种禁忌,因为便宜,他又盘下隔壁渔村也是死了男人的人家的渔船,他把那最大的一条船,送给了他大伯的儿子,自己留下3条,雇上几个他从外地带回来的朋友,潮水适合的时候,就一同人几条船出海捕鱼,本地的村民不敢上这些他们认为带有某种“脏东西”的船,久而久之,村里人都不和海生来往了,路上碰到,只是点了一下头打个照面。奶奶的几个哥哥,倚着他们的父亲从海里赚回来的钱,上了私塾读书。在奶奶将要上学的那一年,他父亲,也就是海生,在一次海上捕鱼的时候,碰到了海上最恐怖的“龙吸水”,船翻人没,此后再也找不到了。从海里逃生回来的那几个外地人,当天夜里,匆匆忙忙收拾东西走了,留下奶奶一家人,在海边临时搭起的祭奠草棚里,没日没夜地哭。
从此奶奶失去了父亲,依靠她的母亲是没有办法供她上学读书的。在距离奶奶村,往东北方向大概30里路的地方,一个少年,天天开开心心背着一个粗布缝制的书包,去离家里不到2里路的私塾,摇头晃脑背着“童子踢筒子,筒子落,童子乐”。这是我的爷爷。奶奶家族里的一系列在别人看起来的怪事情,给她的童年,刻下了关于如何遵循所有的迷信行为和念想的烙印。所幸她没有被村里人排挤,能够给她带来一份在家织渔网的谋生,有时她还给渔船上的渔民挑水,一桶水换上几条鱼来为这个家的餐桌贡献自己的劳力。或许是从那以后,奶奶就变成了一个在生活中处处充满迷信的人。
大昌村李土生的儿子,李大路的女儿死的那个晚上,奶奶其实是知道爷爷出去的,她在半睡半醒中,看到爷爷拿着药瓶在装药,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让奶奶预感到,爷爷将要去的那个地方,这个人就怕要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屋里寒气逼人,奶奶起床冒着寒气走到厨房里,生火煮粥,她刮上几根番薯放在粥里,他知道爷爷不喜欢直接吃烤熟的番薯,只吃放在粥里煮熟的薯块。爷爷回到家立在厨房的门口,她把早已准备好的木炭,用力砸在爷爷的脚前,并在心里默念,“妖魔鬼怪快走开,烧死你这个小妖怪”。做完这种近乎迷信的行为之后,她悬着一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用木勺从粥里舀了一盘番薯给我爷爷。
我记忆中爷爷是一个不会煮饭的人,倒不是因为他懒,他不是一个懒人。李大路的女儿去世后第二年夏天,爷爷家的荔枝树开了满树的花,就在蜜蜂围着荔枝花嗡嗡响的午后,奶奶在低矮的厨房里晕倒了,被我爸他们急忙送到医院。奶奶被告知,要在医院里做个小的手术,手术需要把靠近胃的肠子割一段下来。没有女人在的家,爷爷充当起煮饭的人,他是一个懂做饭,并且是能够做出一些花样的农村男人,然而就在我奶奶出院的那天,他把家里的厨房,烧着了,火是从灶台上掉了下来的,点燃了灶台旁的干松针,等我爷爷看到着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扑灭,家里唯一装水的大水缸,就在那个灶台的旁边,他站在荔枝树下,不断掉落的荔枝花一下子铺满了他的头发,看着厨房里的火,逐渐蔓延起来,最后这个低矮的厨房,结束了它的生命,成了一堆散发着浓烟的黑炭。爷爷从此,就不再拿过勺子。当然了,我童年的时候,也没有吃过爷爷煮过的饭菜。待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