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鱼扃】鱼生晓梦

那年颐安十岁,父亲牵了她的手,爬了数千级青石凿成的台阶,指着隐逸在山间竹林里的一座院落说:“那便是了。”

颐安从未想过不过是寻得一个叫她知书识礼的夫子罢了,何故费这般周折。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绣鞋和天青色的裙摆。走起路来沉甸甸的,步子再也不能轻快。

门是青竹编成的,蒲草做的檐,也被露水浸得一片清润。一人多高的栅栏绕了一圈,圈出一个精巧的额院落来。门上挂了古铜色的锁,却似防君子不防小人般将将地虚掩着,父亲一推,门便开了。

只那一眼,颐安便觉得先前几千级台阶值了。青石铺成路,翠竹修的屋,树下站了个光风霁月的人,一片翠色中独独一抹白色身影,蓦地生出一股遗世独立羽化登仙般的孤独感。

她要磕头认师,容萸虚虚扶她一把,“罢了,不要这繁文缛节也好。”

颐安喊夫子,他总是忘了应,歉意一笑,“从来都是我喊别人夫子,做了人家的夫子却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容萸喜静,青竹围成的院子里,盛夏时节,偶尔能闻见蝉鸣蛙叫,其他的便是风过竹林,叶落飘零。屋子是容萸自己修的,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他来这里做什么,好像一夜之间这山腰上就出现了一座宅院,多了一个自称叫容萸的人。他轻飘飘地存在着,就好像随时要离开,就像他悄无声息的到来。

颐安总是找不到容萸的家门,这山间稀稀疏疏也住了些爱好风雅,隐居山林的人,而这山间的路更是曲曲绕绕,一不留神,便去了别家。有好几次,颐安都是被别人家好心的家仆给送到容萸那里。颐安很是不好意思,不记路这毛病是她自幼就带着的,饶是刻意用心记也总是徒劳。

“莫怕。”容萸吩咐颐安先去练字,隔着窗,颐安看到容萸忙了许久。

再来时,门上的古铜色的锁便换成了一把暗金色的锁,弯成锦鲤模样,鱼嘴里衔着细长的锁芯。容萸递过来一枚同样色的钥匙,“给,看着这锁就知道到了。”这锁是容萸自己打的,这世间唯有一把,独一无二,自然不会认错。

可容萸不知道,认不错门,却有可能认错路。

说是夫子,容萸时常忘了,颐安也乐得不必时刻谨记尊敬师长的规矩,从不主动提醒他。容萸时常背着竹篓握着药铲去云深不知处采药,颐安就化作梳着双髻的药童,扎起裤腿,拖着竹竿走在一侧。不是为了别的,却是为了打草惊蛇。这林间向来人迹罕至,生了一堆蛇鼠蚁虫。初来时,容萸本不愿颐安一起跟着,说是山路崎岖,太过辛苦。可颐安自幼便被关在深宅大院里,自是想出来放风,便央了容萸带着她,并承诺绝对不会给他添麻烦。这么说吧,那天,容萸不仅要背着一篓子草药,还要背着一个被蛇吓得扭了脚的颐安。

“这下,采的药派上用场了。”容萸一放下她,便去捣药,敷在颐安肿得清亮的脚踝上。

又或者在狂风大雨过后,容萸便提着竹筐去林间捡拾掉落在地上的雏鸟,把鸟窝修好了再送回去。有一次,颐安在树下发现两枚布满褐色小斑点的鸟蛋,便惊喜地喊容萸过来看。

“都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它们也着实是命大。”

说是鸟蛋,其实里面早就暗藏着小生命了,尖尖的小嘴已在蛋壳上啄出一个洞来。他们把小鸟蛋带了回去,悉心照料着,颐安更是耐不住性子,半个时辰就要看两次。可小鸟出壳那刻,容萸却又把小鸟蛋送了回去,放在精心搭好的窝里。

“小鸟会把破壳第一眼看到的东西认作自己的父母。”颐安想了想,也觉得自己不适合做鸟妈妈,于是作罢。

颐安只有十岁,正是贪玩的年纪,纵然家里还请了嬷嬷教习礼仪,却始终是孩子心性。在容萸这里,没有拘束,也没有条条框框的规矩,她自然开心。每每提起来山上读书,竟比年底赶庙会还积极。父亲打得一手好算盘,却是从来没有透露过。颐安只想,夫子怕不是个普通的夫子,却没想过,夫子大概也不是个普通的人。

一晃五年过去了,栅栏换了几茬,竹门也重新做了,唯独那把鱼形的锁,依然挂在门上。颐安每次来都要摸一下,只要锁对了,就没有找错门。日子久了,鱼锁便被摸得锃亮光滑。

可那一日,颐安摸到了锁,打开门,却没看到人。容萸不见了。虽然这不是一件稀奇事,在过去五年里,容萸总会隔一段时间消失一阵子,然后在某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再悄然出现。可是这次不同,容萸已经离开了三个月,一年里才只有四个三个月,容萸离开了四分之一的时间。颐安每天坐在飘着落叶的院子里,默默地等待着,无暇打扫一地凌乱,踩上去,簌簌地响。

终于有一天,父亲拦住了即将出门的颐安,告诉她,以后都不需要去山上了。父亲告诉颐安,她要准备嫁人了。特别显赫的人,新登基皇帝。颐安说,她得等夫子回来再做决断,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得听听夫子的意见。父亲凉凉的眼神打量着她,仿佛能看透她心底最深处的想法。颐安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她怕被看透。其实她早已被看透。

三个月,每天都坐在院子里等,风雨无阻,任谁都能看透些什么。

夫子说,雏鸟会把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当做自己的父母。可能就是这个道理吧。

大婚那天,颐安又见到了容萸。他依旧一身白衣,玉簪冠发,站在一侧,清冷得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事实上,本来一切就与他无关。他是潇洒自在的小南安王,寄情山水,无意于江山社稷。

父亲说,当年他把宝压在了小南安王身上,因为他是先帝幼子,深得宠爱,自幼便是先帝亲自教习文治武功,颇有将江山交付于他的意愿。小南安王几次推辞不就,躲进深山,先帝宠溺,由他而去。可金銮殿的牌匾后,明黄色的圣旨上写的可是小南安王容萸的名字。这是谁都知道的秘密。父亲也早早便知道,于是才有了五年前的拜师之事。

“如今他不是新帝,便要及时止损。”


屏退了侍女,借着红色的烛火,颐安从怀里拿出那把鱼形的铜锁,细细打量。仿佛第一次见到它,又仿佛是最后一次见到它。她记得容萸说过,瞧见了这锁,也就离家不远了。

如今,她把家带在了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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