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瑜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一丝凌厉的寒光从老板眼中闪出,刚听完小瑜说出辞职领工资几个字,他便用力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盖儿“乒乒~乓乓~”作响,茶水飞溅。
他那光头上仿佛有几条刚挖断的细蚯蚓在疼痛中蹦跳。他狂怒地对小瑜拳打脚踢,一脚踢在小瑜的腿肚,猝不及防的她“哎呦”一声捂住小腿。老板并没因此而停下,他接二连三踢在小瑜的腿弯,大腿,脚踝,嘴里骂骂咧咧:“你*丫*的你*他*妈*的我叫你辞工!”
十七岁的小瑜眼里溢出泪花,她弯腰左手捂住扇红的脸,右手揉着自己被踢青的腿,哭着问老板为什么她辞职要打她?前面的婉若不是已经领完工资走了吗?
“你*他*妈*都走了谁给我干活!我打你是轻的,要走,工资分文没有!”老板打完扬长而去。
小瑜一瘸一拐地来到简陋的宿舍,边哭边收拾自己寒酸的几件衣服。她想起婉若走前跟她说:“要辞职,咱们别一块儿辞,等会儿咱们一个个轮流进去找老板要工资,我先进去,等我辞完出来你再进去。”
婉若领完工资高高兴兴地走了,为什么我不仅没拿到工资还挨了老板打骂?(直到三十多年后,小瑜才恍然明白。)她收拾完自己简单的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带给她屈辱和伤心的早餐店。
扑面而来的寒风,令她打了个哆嗦。她一手掂着装满行李的半旧黄色帆布包(那还是退伍的二哥用过的),一手拦腰捂紧妈妈做的红花棉袄,里面的旧衬衣因她个子长高而缩短。寒风顺着她棉袄下摆钻进她发育健康的青春的身体。
她站在建*国*门*附近那个三*八职业介绍所门前,那里,三五成群,聚集了来自五湖四海找工作的外地人。
有个老乡大姐看她脸上青一块儿,走路一瘸一拐,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关切地扶着她,问她怎么啦?她违心地说,是走路不小心摔伤的。
她不想让人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幕,好想尽快找到新工作。这个刚从乡村走出来的十七岁的姑娘,她不敢再跟老板要她辛苦工作三个月,共一百八十元的工资。
她想,来早餐店三个月,自己没休息一天,每天早晨五点起床,跟另外的小姑娘一起和面炸油条,长这么大,第一次和那么大盆面。她的手背皴裂,每晚睡前抹完凡士林,又结出一条条褐色的干痂。她伸出自己的手 ,干痂脱落的地方长出粉红的新肉,她害羞地悄悄扯下衣袖, 将她本应是细嫩如今已粗糙干裂的少女的手遮盖。
寒风吹散她额前的刘海,她抬头仰望树梢,一片落叶随风而逝。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雪了。马路上,骑着单车的行人,身穿厚厚的棉衣,戴着帽子,围巾,手套,匆匆而过。
一股冰冷的气流,从她酸涩僵硬的鼻孔,穿过抽紧的喉头,滑入她集满泪水的胸腔。(简书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再有俩月就是春节,她想爸妈,想哥哥,想妹妹,想那千里迢迢以外的家。可是,身无分文的她,怎么能回家呢?
那是一九八五年,没有电话,没有手机。她和好朋友婉若,初中没毕业就一起来北*京打工。
大她两岁的婉若,比她漂亮,比她苗条,每走一步,屁*股和水蛇似的腰都要有节奏地扭一下。小瑜就像一棵初生的银杏,腰杆笔直,一如她刚直的性格;而婉若却似缠绕大树的藤蔓,晃腰,抖腿,看见英俊的男人,一双细细的眼睛就像吸盘和粘钩,迅速窜过去,缠*绕他,吸*紧他,勾连他。
小瑜想起她俩刚从老家来北*京,没找到工作,无亲可靠。偶尔认识了一位好心的内蒙姐姐,他们一家三口租住在简陋狭小的出租屋,还打地铺让她俩住在她家,用煤油炉为她们做饭。
内蒙姐姐每天到市场出摊给人修补衣服,把小孩带在身边,下午六点才回家。她的丈夫在外揽些建筑活 ,有时没活就留在家里。
小瑜挤住在那里,心里很过意不去,而婉若呢?不仅没有感恩之心,却还做了什么?
小瑜找到工作后,离开了那里,第一个月领工资,她买来点心和糖果,去看望内蒙姐姐一家。
内蒙姐姐一见小瑜就向她哭诉:“你那个好朋友婉若真不是人哪!我好心好意留她吃住,她不仅不感恩,还勾引我丈夫,跟我丈夫眉来眼去。”
“竟然还有这种事儿?!”小瑜很吃惊,她掏出手绢儿替内蒙姐姐擦眼泪。
“我怎么会骗你呢?千真万确,你在我家还帮我干活,你走以后,她还没有找到工作,又住了些天,她简直把我的家当成她自己的家。真不要脸!”
单纯的小瑜怎么会想到她的好朋友会做这么羞耻的事呢?
小瑜停止思绪,走近一避风处。
在人群中,她突然发现婉若,这时,婉若也看见她,“你脸咋青了?你的腿咋了?”
“走路不小心摔的。”她不想让婉若知道她挨打,她感觉那是耻辱。“你要完工资走了,我的工资老板一分没给。咱俩是一起来的,为什么不一起进去要?”小瑜生气地质问。
婉若说起家乡话:“瞧你个鬼女子精!我咋晓得他不给你工资!”她毫无愧意地一笑而过。
小瑜张开嘴,欲言又止。她看着婉若在人群中穿行。这还是我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吗?她伤心地想。
2.
小瑜和婉若的家,一个在河下,一个在河上。她们的母亲关系很好,小瑜的二嫂就是宛若母亲做的媒。两个小姑娘因为有大人的这层关系而成为好朋友。
有时婉若去小瑜家,有时小瑜去婉若家。
第一次见婉若的爸爸,小瑜才知道她爸是疯子。
小瑜经过厕所时,她听见婉若的爸爸在厕所里读报纸。
小瑜站在婉若的院子里看一丛大丽花。婉若的疯爸爸悄无声息地走近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嘴里喃喃自语。小瑜有些害怕地后退,后退,一不小心摔倒在后面的猪菜篮子里,婉若的爸爸哈哈大笑。
小瑜爬起来飞跑。
“疯子!走远一点儿,别吓着孩子。”婉若的母亲出现了。
“别怕,他就是那样的,我们都习惯了。”婉若站在小瑜身边。“这是河下边儿的小瑜!”她大声对自己的疯爸喊。
“嗯,嗯,哦。”婉若的疯爸细长的腿像扫帚一样扫着撕破口的黑裤脚下摆,踢踏着没有脚后跟颜色已发灰的黑布鞋,晃晃悠悠地走远,嘴里好像还在哼着一首情*歌。
心有余悸的小瑜挪到婉若身后,悄声问:“你爸疯多长时间了?”
“好多年了,因为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好,被人家的丈夫发现,揍了他一顿,疯了,被单位送回来了。”婉若冷冷地说,仿佛她不是在说自己的爸爸,而是说一件别人的事。
“不管咋地,他毕竟是你爸呀!”小瑜看着婉若爸爸远去的背影,看了看婉若,婉若好像她缩小版的爸爸啊。
“我爸咋了?他磨死一家人呢!”婉若淡漠的看着父亲远走的背影。
小瑜站在异国他乡家的窗前,草坪里传来丈夫操作剪草机的轰鸣声,女儿大学即将毕业。她轻声一叹,随手拂过额前短发,想起和婉若的往事。五十岁的她,已在加拿大定居多年,有了自己温暖的家。然而,她总在那枫叶如霞的金秋,思念她的故乡,思念故乡门前那条小河,每每想起,她思绪如潮。
她想起那首歌:往事历历难回顾,波光水影恋归家。
她辗转联系上另外一位中学好友春,彼此欣喜地加了微信。三十多年过去,从十五岁那年分别,她们再也未曾谋面。古人“若待明朝风雨过,人在天涯,春在天涯。”而今,天涯如咫尺。
多年未见的两位好友,同时聊起婉若。
春二十多年未见婉若,而小瑜通过联系婉若的堂姐才有了婉若的电话。婉若居然跟春同在一城。春站在下班的地铁站,接通婉若的电话,她激动万分,约婉若见面, 而婉若似乎在躲闪着什么,以种种借口拒绝和同在一城的春相见。
而小瑜听说春即将和婉若见面的消息,她因激动凌晨三点未曾入眠。她就像自己将要跟婉若见面一样的激动,再三嘱咐春发来她们二人的见面合影。
小瑜三十年没见婉若,曾经在她四十岁那年,四十二岁的婉若让她帮忙找对象,后来不知何故,婉若拉黑了她。
三个人都曾经是好友,但小瑜认识婉若的时间更久,她眼中的宛若和春眼里的婉若却判若两人。也许,她比春更深刻地了解真实的婉若。
难道这世上真有双面人吗?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曾经的婉若已不在,她已变得如此陌生。
3.
初二那年的秋天,班里转来两兄弟,哥哥叫天明,高高的,黑黑瘦瘦,沉默寡言;弟弟叫天胜,白净的圆脸,扑闪的大眼睛,中等个头,生得像贾宝玉一样俊美。
他俩被老师安排在第一排靠近外边球场的窗户下。
天胜的到来,吸引了全班女生的目光。
那年住校,女生宿舍是古旧的木式办公室楼上一大间通房,大家全都住在一起。春时常听见女生们在私下窃窃私语,天胜的名字无数次挂在她们的嘴边。(在听说她削发为尼里曾有部分描述,本篇为后续。)
“笑死我了,你知道吗?那时咱班私下已经一对对的,谁跟谁好,同学们都配好了。”语音里小瑜忍不住大笑。
“哦,那时在宿舍我也听到一些。”
“谁跟谁好,在私下里都被同学们配好啦。你知道吗?那个叫天胜的男同学,那时候喜欢你,他老是注意你。班里很多同学都知道啊!”
“啥?我咋不晓得呢?”三十六年过去,春第一次听说,在那纯真的少女时代,在那十五六岁的花季,班里那个最帅的男生,当初居然喜欢自己,而她也是喜欢他的呀!只是传统斯文的她,只把那朦胧的爱意深藏心底,她不好意思向他表达自己对他的喜欢,而他也从未向她表白。
两个彼此爱慕的少女少男,今生就这样擦肩而过。喜欢唐诗宋词,喜欢小说的春怎么如此迟钝呢?
春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惆怅和深深的遗憾,岁月已远走,她感动于那份纯真的美好。
眼前跳过上初二时的教室,新来的天胜同学在她眼前一亮。又跳过上初三时,有一次,天胜同学目光专注而又认真的样子对她说过一句话:“春同学,语文老师找你,叫你去他办公室。”那时,小瑜和婉若已经离开了学校。
多年过去,春为何依然还记得他说过的那句话?
春还记得初三有一天晚自习,她和几位男女同学逃课,跑到很远去看露天电影《人到中年》。她清晰地记得那一次,还有天胜,他笑得是多么开心啊!而她心里也是那样的开心。虽然后来老师惩罚了他们几人,她的心里却充满了甜蜜的感觉。
不知天胜还记得那件事吗?
四年前的一天,春被一位学姐拉进部分老同学微信群。在群里,他突然听见天胜的声音,他问起那个住在水库下,白白净净圆圆脸的女同学,而那位女生就是当年的春。三十年过去,她依然听出他那熟悉的声音,只是音色里多了中年人的醇厚。
也许,人到中年的他,已阅尽繁华与旖旎,那曾经朦胧的情愫,只是故乡蓝天下一抹淡淡的云彩,在他情窦初开的年华,从他的心空轻轻掠过。一阵风吹来,一丝雨飘过,带走那一抹云彩。
“你在听吗?春?”语音里又传来小瑜的声音。
春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归来,“你接着讲,小瑜,我在听。”
“你知道吗?那时婉若没有人喜欢她,她看天胜长得帅,就去追他,其实她知道天胜喜欢你,但她喜欢的人她一定要想法弄到手。”语音里的小瑜依然是旧时的爽直。
“呃?我二十多岁时和婉若见过面,我们也多次来往,她在我面前怎么从没说过呢?”春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
“她后面和天胜发生了更多的事呢!”
“天呐!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春像在听故事。
“你那时被你一个亲戚接走,去外地上学一年,你不知道。她让另一位女生帮她递纸条,约天胜到教室后面那条过道见面,说自己喜欢他。”小瑜讲起那年发生的婉若和天胜的故事。
“还有这事啊?!”春的好奇心被勾起。
“那个女生和我一般大,她什么都跟我说了。”小瑜继续讲下去。
“她和天胜好了以后,还跟着天胜去他家住了几天。我堂姐嫁给了天胜的堂哥,她家和天胜一个村,她回来一五一十都给我讲了。婉若发现天胜家只有三间旧瓦房,就不同意跟天胜在一起,他俩就散了。”小瑜越讲越激动。
“二十多岁时,我见过婉若,她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讲过这些事呢?她在我面前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过一次,故意贬低天胜,还说他家很穷之类。”春突然感觉婉若是那样的陌生,陌生到她曾经认识的婉若,在她心中的美好变得越来越模糊。
春今天才了解那些如烟往事,她的心底泛起微微的涟漪。然而,时过境迁,往事已像一江春水向东流。
小瑜继续讲婉若后来的故事:“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婉若嫌贫爱富,眼光短浅。后来天胜去部*队*当*兵,因为在部*队表现良好,继续留在部*队,上军*校,做了军*官,而他的太太,是富商的女儿,他现住上海。
“婉若听说这件事后,心里受到很大的刺激。她以为自己有天仙的美貌,把自己捧到云端里,好高骛远。又想找高富帅,坐享其成,不劳而获。
“她的心就在自己编织的美丽梦幻里飘啊飘。在北*京的事我没有跟她记仇,反而原谅了她。后来我们又一起到广州,上海打工。我比她小,但处事总是让着她迁就她,买了吃的,用的总是跟她一起分享,而她从没买过一次。
“最后她离开上海,去她堂姐家所在的城市宁波。而我继续留在上海,遇到我人生的贵人,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小瑜后来的故事充满传奇,将在另一篇里单独写她后来的故事。)
“有一年我母亲病故,我回到家乡,意外见到婉若的堂姐,她激动地跟我讲了许多婉若的事。
“你知道吗春?我留在上海,婉若去她堂姐家以后,她堂姐和她姐夫帮她找了许多工作,也帮她介绍了许多对象。她的堂姐夫是一个非常善良正直的人,是一个单位里的科长。
“但是婉若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她挑三捡四,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长久。一晃她都快四十岁了,却因挑剔高不成低不就,还没有找到一位如意的伴侣。
“有一天婉若堂姐下班回家,打开门,发现她衣冠不整地跑到他们的卧室,去勾*引她正躺在床上睡觉的堂姐夫。那时,她的堂姐夫刚跟同事喝完酒回家。
“她堂姐质问她怎么回事?她却红着脸撒谎说,看堂姐夫没有盖被子,帮他盖被子。
“她堂姐一怒之下将她撵出家门。后来的她,开始破罐破摔,她从家乡人的视线里消失。这么多年没见她,却断断续续从那些老同学嘴里,从家乡人嘴里听到许多关于她的风言风语。”
小瑜讲完这些,久久不能释怀。
曾经一起长大的好友,如今已五十三岁的婉若,听她堂姐说,她已变得疯狂而可怕。
4.
婉若和春在电话里的交流,时而清醒,时而语无论次。
第二天,当春微信约她见面,并说开车陪她一天,她很久才回了两条简短的微信:
“我也看清了人世间的真、善、美、丑、恶,什么亲情友情统统皆是假!”
“虚伪的人永远都在说假话!”
春看完这两条莫名其妙的微信,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恐怖感,昨天刚刚通完电话,多年不见,婉若怎么啦?
春把这这两条微信讲给小瑜,小瑜紧张地告诉她:“昨晚婉若的堂姐跟我微信聊了两个小时,全部说的是婉若的现状,我正要告诉你。”
当春听完后,她惊呆了!
婉若已得了精神病,她已走进一个邪*恶的组*织。五十三岁的她,落魄潦倒,孑然一身,无家无室,无儿无女。
她的疯子父亲已被送进养老院。有一天,她来到养老院,在父亲的脖子上挂了一串儿稀奇古怪的兽骨项链,并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旁边的人都奇怪地摇摇头,看着他们父女俩。
她不仅不给父亲一分钱,还跟她的亲人大吵大闹,索要她父亲每月两百元的养老金。她那疯疯癫癫的父亲已老态龙钟,白发苍苍,垂涎滴满胸前肮脏的衣服。
在这十年间,人们不断看着她领回新的男友回老家,据说那些中年男人都是有妇之夫。
春曾经听说她到武*当*山*削发为尼,曾在武*当*山旅游时,遍山寻觅她的身影。
然而,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二十年来,她却与她同在一个城市,近在咫尺不相逢,相逢已非初相识。
往日的朋友啊,昨日的友情怎能相忘?忘不了,在那青青的山冈,静静倾听你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忘不了,在紫色苜宿花开遍田野的季节,你和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忘不了,在小瑜老家墙壁的镜框里,她的哥哥依然完好地保存着,那张三个少女的黑白合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