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2月26日。
柏林国立图书馆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黑发黄面孔的中年男人伏案而坐,在一众西方长相的人中间显得有些扎眼。
他一手抵着额头,一手握笔,眉头微皱,写写停停。
“……吾人既相信音乐作品,与其他文学一样,须建筑于‘民族性’之上,不能强以西乐代庖,则吾人对于‘国乐’产生之道,势不能不特别努力。而最能促成‘国乐’产生者,殆莫过于整理中国乐史……”
写到这里,他揉了揉太阳穴,严重的头痛已经折磨他好些年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看着放在一旁的手稿,那是他刚刚整理成形的音乐史料,总是感觉意犹未尽,不够,还远远不够……
他就是王光祈,中国近现代音乐学第一人。
彼时,他在柏林国立图书馆完成了《中国音乐史》一书,那一年他39岁。
然而,生命的时钟开始倒计时,他,还有五年的时间……
巴山蜀水青城客
1892年农历中秋那天,王光祈出生于四川温江县城西郊的鱼凫镇小河村。
祖父王再咸是清朝咸丰壬子科举人,作过相继出任四川总督的赵尔巽、赵尔丰兄弟的授业先生。
父亲王展松,亦是本县秀才,曾供职于清政府内阁,后弃职回乡经营锅厂。
然而,在王光祈出生前两个月,却不幸客死隆昌旅次。
童年时的王光祈,家道中落,生活困窘,靠母亲做些手工活计,自己放牛割草和叔伯们的不时接济,勉强度日。
王光祈秉性聪慧,自幼便跟着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念诗学文,塾师蒋春帆博学而思想开明,经常向学生讲述维新思想及戊戌六君子的故事。这些都在童年王光祈的内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成都高等学堂念中学时,王光祈结识了更多志同道合的良师益友。
周太玄、李劼人、魏嗣銮、曾琦……这一批风华正茂的有志男儿,在巴山蜀水间,畅谈着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理想抱负。
那样一个年代,正值中国历史上又一个多事之秋。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一个人在承担着个人生命的同时,还担负着时代的重量。
他们无不渴望着在长夜未央的黑暗中,为中国的未来燃一点星火,寻一条出路。
1914年,王光祈离开家乡,沿江东下。
剑阁峥嵘崔嵬,而出川之路又怎么亚于那条艰难的蜀道?
天高海阔,这场风雨如晦中的少年游,又怎会是等闲的波澜呢?
恰同学少年
“他一身破旧衣裳,一个脸盆,一部杜诗,布鞋后跟烂得像鱼尾巴一样拖起了……”
同学魏嗣銮在回忆王光祈离开温江初到上海的情景时,曾这样描述。
而后,他又从沪上辗转到北京求学,在中国大学主修法律,并兼任四川《群报》《川报》的驻京记者。
在这一期间,王光祈一直寓居在北池子一间狭陋不堪的小屋,过着半工半读的生活。后来他向好友恽代英回忆起这段生活时曾说:
“如是者两月,我才晓得在号称生活昂贵之北京,每月有一两元的生活费,亦可以过活。”
清贫,就像那个时代的痼疾一样伴随着他的一生。
物质生活的艰苦并没有消磨掉这个年轻人的锐气。
在“五四”运动期间,他每天坚持向成都寄剪报、发消息,将新文化、新思想介绍到西南大后方。
四川《群报》的主笔李劼人在回忆时说:他所写的“反袁世凯帝制和反张勋复辟的消息和文章又快又多又有力。”
这对于当时的环境下快要窒息的有志青年来说,无异于打开一扇天窗,呼吸到一股新鲜空气,就像为潮湿的地下室照进的丝丝亮光。
王光祈的身上保留了中国知识分子,在面对民族危亡时应有的气节和担当。
1918年,王光祈以第二名的优异成绩毕业于中国大学。
同年,他与陈淯、张尚玲、曾琦、李大钊、周太玄、雷宝菁七人共同组织发起了“少年中国学会”。
学会以“本科学的精神,为社会的活动,以创造少年中国”为宗旨。
王光祈在主持学会工作的同时,负责《少年中国》和《少年世界》两种杂志的编辑出版,还将毛泽东、赵世炎、张闻天、恽代英等人介绍入会,在新文化运动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后来又在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胡适等人的支持下,创建了“工读互助团”。
“人人工作,人人读书,强者帮助弱者,智者帮助愚者,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社会理想,吸引了当时不少进步青年的加入。
但这种带有“空想”色彩的探索实践,终究抵不过复杂变幻的革命形势。两个组织的相继溃散给王光祈的内心带来很大的触动。
社会动荡,军阀割据,到底哪一条路才能将这片中原大地引向光明呢?
“忽忽半年,毫无建树,清夜思之,汗如雨下。加之,一年来,无暇读书,思想破产,直欲赴郊外痛哭一场。”
迷茫痛苦的王光祈随后决定远赴重洋,像当时的许多青年一样,望能取法国外,寻一救国良方。
“我此次出国,亦是最末一次之烘炉,若是仍毫无所得,最好是到太平洋里与鱼虾作伴侣,永远不要再与诸兄见面了。”
1920年4月1日,王光祈与魏嗣銮,陈宝锷同行赴德留学。
船由上海起航,从此去国怀乡,惟我少年努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