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人临死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谁都不知道！
这是一家临终关怀医院，送到这所医院来的人，都没有抢救的意义了，只是减缓病痛、等待死亡。他们在这里待的时间，一般都不超过半年。
丹丹和几个大学同学，到这里来做志愿者。最初的目的，只是因为有志愿者的经历，将来找工作的时候，简历上可以多填一项。这可以算作社会实践。
这里每间病房都住着六七个病人，大多七八十岁，房间里充斥一股老人的味道，这种味道没办法形容，但是一闻就能够闻得出来。
丹丹尽量离得远一些，一想到这些人再有个把月，很可能就死了，她就一阵恐惧，不敢用正眼看他们。城里的女孩，见到只蟑螂都会跳起来。
马上就要离开了，丹丹紧绷着的心情放松了很多。经过一张病床的时候，一只苍老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一只干瘪的手，像一张枯树皮，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而她的手腕是雪白细嫩的，她才二十岁，正是花一样的少女。这一黑一白两只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果是在公交车上，丹丹肯定大叫一声，就把手甩开了，并大喊“流氓！”可对面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大爷，她生怕用力一扯，会要了他的命。
难道一个临死的男人，还有这个色心吗？她瞥了一眼，老人的脸上全都是老年斑，大块的有手指肚那么大，眼睛半睁半闭，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够看清楚自己。
屋子里的人，医生、护士，那一帮同学，也全都愣住了，谁都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护士们赶紧走过来，把老人的手拽开了，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噜噜的声音，好像在说着什么。
周围的同学拉着丹丹，顺势跑开了。护士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啊同学，吓到你了吧，真不好意思！”
路上，丹丹对同学们说：“以后这样的事情，爱谁来谁来，我可不来了，吓死我了！今天晚上睡觉肯定得做噩梦！”
晚上的时候，丹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这家医院的院长打来的，“您好，是丹丹同学吗？今天真是抱歉。那个老人呐，有个孙女，长得跟你很像，老人已经五十年没见过孙女了。”
挂了电话，一股莫名的伤感涌上丹丹的心头，她的爷爷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去世了，他死的时候，丹丹正在外地参加活动，没有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这是她一辈子的伤痛，爷爷活着的时候对她最好。
（二）
第二天早晨，丹丹做了一个决定，回那家临终关怀医院，再去看看那位老爷爷。她收拾书包就出发了，谁都没有告诉。
那位老爷爷还在，她松了一口气，在她潜意识里，把自己的爷爷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小，需要离得特别近才能听清楚，“丹丹……丹丹，你终于回来了！”丹丹心里一颤，他的孙女竟然也叫丹丹。他又拉住了丹丹的手，这次她没有躲，她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电脑，孩子们玩的东西，基本都是自己动手做的，这些玩具里，大部分都有爷爷的功劳。
他的手很巧，知道丹丹喜欢老虎，就动手缝了一个老虎枕头。这只老虎枕头，两面都是虎头，没有尾巴，小的时候她常常问：“爷爷，爷爷，老虎的尾巴哪里去了，被别的老虎咬掉了吗？”
老人把丹丹当成了自己的孙女，跟她说了很多事情，虽然大部分她都没听清。
丹丹大概了解到，老人有着一段非常曲折的人生经历。
年轻的时候，他正赶上改革开放，就只身去了广东，从那里买牛仔裤到内地卖，那个年代大家没见过这种裤子，非常好卖，而且大家喜欢裤脚特别肥大的那种，叫做喇叭裤，走路的时候能当扫把用。
老人忙着做生意，媳妇自己在家带孩子。有一天，她带着孩子出去，着急上厕所，就让旁边的老大娘帮忙看一眼孩子。等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发现老大娘没了，孩子也没有了。
谁也不知道，那老大娘是一个人贩子呢，还是她有急事走开了。老人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放下手里所有的买卖，从此天南海北，就为了找儿子。
十八岁那年，他的儿子终于找到了，说来也是神奇，是孩子自己找回来的。
（三）
走丢的那一年，孩子三岁，他被卖到了大山深处，那里没有电视、没有电话，不通公路。按说这样的环境，他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可能走出去。
六七岁的时候，他跟小伙伴们玩的时候，聊起了火车。
“火车是什么颜色的？”一个小伙伴问。
“红色的！”“黑色的！”大山里的孩子，哪里见过火车。
“都不对！”被拐来的孩子叫做大海，“火车是绿色的！”
那个年头只有绿皮火车，速度很慢，车窗是可以打开的，停靠在一站，经常一停就是半个多小时。
小伙伴们不相信，可他自己知道，火车是绿色的，他从小就知道，他经常在梦里梦到火车。
回到家之后，他问自己：“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山，没见过火车，为什么我清楚地记得火车是绿色的呢？”
十六岁那年，学校组织大家去省城里旅游，他第一次坐上了火车，令他惊讶的是，火车的样子跟他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他开始怀疑，自己小的时候一定坐过火车，可自己的父母都是山里人。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我是不是被卖到山里来的？
十八岁那年，大海考上了大学，走出了深山，他是山里面第一个大学生，为了给他攒学费，乡亲们凑了五千块钱。他的养父把每一笔钱都记在了本子上。
来到省城之后，大海去了派出所，报了案。而他的生父，也就是病床上这位老人，曾经跑遍了全国的每一个省，在每一个地方都备了案，当时还有没有全国联网。
就这样，经过十八年的等待，他终于见到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这时候，自己已经快五十岁了。
（四）
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之后，剩下的都是幸福的日子。儿子回来了，欠山里乡亲们的钱，老人也替儿子还上了。大海也娶了媳妇，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孙女。
可是，厄运再次笼罩了这个家庭。孙女二十岁那年，坐飞机去澳洲，不幸出事了，飞机的舱门突然打开，温度骤然降到了零下一百多度，所有人瞬间冻成了冰块，在飞机坠毁之前，人早已经都死了。
老人经受了这番打击，一下子就病倒了，精神恍惚，越来越不正常，颠三倒四。
丹丹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对于以前的事情，他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他以为丹丹还活着，他像从前那样抓住了孙女的手。
丹丹听到这里，眼泪不禁流了下来，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爷爷，爷爷临死之前，也是精神不太正常，老年痴呆症，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是临死的时候一直在喊着：“丹丹，丹丹……”
看来一切都是天意，这是上天给她一次机会，了结自己多年的心结。
她决定住下来，多陪陪老人。正巧这一天，旁边有一张空床，这里的病人，前天刚刚去世。
“你说，死后的世界好不好？”老人问她。
“我觉得肯定很好，您想啊，这么多死了的人，没看见一个回来的，说明那边很好啊！”丹丹安慰他。
老人的嘴角浮现出笑容，他很幸福。
丹丹想：临死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你隔壁的那个人快不行了，估计今天晚上就要走了！”老人又对丹丹说。
丹丹吓了一跳，扫了旁边一眼，那躺着一个老太太，已经睡着了，看不出什么异样。
“你得听她的呼吸，快死的人呼吸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我能听得出来！”
丹丹屏住呼吸，她听不出有什么不同。她不敢睡，可还是睡着了，年轻人有天大的事情，也能睡得着。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她睁眼一看，隔壁的床果然是空的，夜里，护士就把那个人拉走了，她睡得很沉，完全都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条生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也快了，大概就这一两天了吧！”老人的眼睛一直半闭着，丹丹不知道他是清醒着，还是昏睡着。
听到这话，她心里一惊，虽然她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可还是没有做好心里准备。
夜里，丹丹正在睡着，突然感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那是一只粗糙的手，阅尽世间沧桑的手，丹丹一下子惊醒了。
她以为老人要和她说什么，可等了很久，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不对，他说过，人快死的是时候，呼吸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她感觉到了这种不同。
她按下了急救按钮，两分钟之内，护士就会赶到，可她感觉到，那只抓着她的手，越来越凉，越来越僵。“爷爷……爷爷！”丹丹哭着喊起来，“爷爷……”
老人被抬走了，只剩下一张空空的床铺。
（后记）
这件事情过去很久了，同学们也都毕业，各自找了工作。
丹丹却又回到了这家医院，“院长，我能不能到咱们这里来工作？”
“愿意来我们这工作的年轻人，可是不多见！不过，我们需要老年护理证，你得去考一个才行！”
“好的，您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丹丹觉得，自己找到了这辈子该做的事情，这是她的宿命，为了她的两个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