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幼年在一个小山村里度过,这个小山村虽小,但是它依然充斥着人性的美与恶。我的祖母中年丧偶,膝下仅有我父亲一个儿子,也没有叔伯兄弟的照拂,因此势单力薄,受尽欺侮。这一切在我的母亲进门以后得到了改变,我的母亲在娘家是家里的长姐,能吃苦,也有长姐的责任与担当,嫁到这个小山村以后也延续了这样的吃苦耐劳。母亲生了三个儿子,结束了王氏家族这一支三代单传的局面。母亲十六岁开始担任乡村小学的任课教师,心灵手巧,教书、种田、缝纫、吵架都是一把好手。我的父亲是一个风趣豁达且诚实负责的人,他从乡村信用社一直工作到了县城。因为父母的勤劳节俭,我们家也算是那个小山村里的中产阶层了。
我的父亲母亲相濡以沫几十年,一直以一种让人艳羡的状态生活着。直到父亲八十岁左右,也就是他们金婚以后,这一切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们频繁地争吵,母亲频繁地诉苦。
他们似乎都在回归,父亲回归到了年少时被人冤枉捡了地里的谷穗,而把邻家老太公屋子里盛满稻谷的谷箩全部推倒在地,然后扬长而去的脾性。母亲也在回归,她的性子磨平了许多,但是她回归到了一种亲近田园的方式,她依然坚持手洗衣物,她不太会使用手机、网络电视,不会打牌,更加不会去看各地来的漂亮姑娘的表演,她每天把大量的时间消耗在她顶楼的菜园里。那个小菜园应顶楼住户的要求,面积一再缩小,但母亲依然把它侍弄得精致、丰富,这时节的丝瓜、黄瓜、西红柿是吃不完的。她做的酸菜、坛子菜让众人赞不绝口。
四月底他们来我家,一进门母亲就问我,社保、医保各种卡多合一以后,她的工资能不能调整,我回答应该不行。母亲心内忿忿不平,她59年参加工作,中间文化大革命下放回家几年,78年继续上岗,教学质量总是全乡数一数二,93年的春天突然感觉头晕目眩,还自我诊断为感冒,就拼命在学校的自留菜地里挖土,出身汗就会好的,哪知越来越糟糕,检查发现重症高血压,我的外祖母就是脑溢血去世的,于是同年秋季母亲病退了。前几日,我去她家,她又把自己的那些宝贝红本本拿给我看,91年县先进工作者,92年全乡统考第二名……她问我,这些东西还有用吗?我说,除了回忆,就是一堆废纸啦。母亲有些感伤,现在的年轻人工作五六年就是小学高级教师,厉害一些的十几年就是副高,而她拼命工作34年,最后小学一级教师退休,领着最低的退休工资,每月三千二百块,比起同龄人少一千多,比起比她小十来岁甚至更小的差距在一倍以上。
前几日在路上碰见我的父亲,二嫂生日,他去贺生。他去年因病在医院呆了两个多月,再加上多年糖尿病的困扰,现在走路明显有提不起腿的感觉。过去我的朋友们看见我就说王伯伯腿脚好,胜利街买菜的燕子姐姐说起王伯伯总是合不拢嘴,他的风趣总是给人带来欢乐。父亲耳背,从他耳背以后我们的交流就变少了,打电话,听不见,面对面交流要打雷一眼,因此,他那风趣的语言也随着耳背慢慢少了,脾气也越来越大了。父亲浑浊的双眼看着我,告诉我他要去政府去申诉,他做了一辈子股长,从合同仲裁到财会,一辈子工作兢兢业业一心为公,因此也为了一些公事影响了某些上级领导的私利,得罪了人。最后以股长身份退休,在他退休以后股长都在临退休解决副科级,退休工资比他高很多。这二十多年下来,就差不多差了十多万,父亲要去找人说理,我劝他别去,你八十好几了,还能让人组织部重新给你定个副科级?
昨天母亲到我家和我说了一会儿话,顺便带回了我给父亲买的新鞋,还有一些老年人的小吃食。今天早晨母亲又打电话来,父亲从昨天开始不再买菜做饭,扬言从此洗手吃饭;逼迫母亲交工资给他,不然要打死她;还质问母亲去女儿家干嘛,是不是给钱给女儿了……
小时候父亲在我心中是最崇高的,我曾经仿照哥哥的作文开头用上一串排比说我的父亲像青松一样伟岸,像……平时父亲不大计较金钱,随着年纪越大,对金钱越是恐慌,也许这种恐慌的根源是对生命的恐慌,他迷信糖尿病专店以及各种保健品推销的忽悠,什么小麦胚芽、钙骨力……都是烧钱但不起作用的保健品。
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老父老母,年轻时候他们相濡以沫,艰苦奋斗,退休以后因为各种不如意性情大变,甚至相互之间横眉竖目。他们之间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我说不清楚,但是退休金不够充裕,同龄人之间退休金的悬殊一定是其中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