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如今已年近七旬。六年前,她从家乡湖南来到广州,帮我照料孩子,打理家务。在母亲来到我家之前,她在我心中是一个“贤惠善良、不善言辞、感情丰富、脾气火爆”的人。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妈妈总是无所不能。我和姐姐从小穿的衣服,从夏天的裙子、秋天的开襟外套到冬天的毛衣,都是妈妈亲手做的。每到过年,妈妈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她要洗床单、窗帘,打扫卫生,还要准备卤鸡翅、猪肘子、卤豆干、炸鱼等美食,常常忙到深夜十一二点。但无论多晚,她总会确保我和姐姐在新年有漂亮的新衣服穿,父亲也会被她打扮得精神抖擞。去外婆家拜年时,亲戚们常常夸赞妈妈的能干。
然而,记忆中的妈妈也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我在家里总是有些怕她。五六岁时,我常被邻居一个调皮男孩欺负,不是扯辫子,就是抠脸,脸上常常带着红印子回家。妈妈看到后气得不行,领着我就去找男孩的妈妈理论。尽管当时我们都是铁路家属,爸爸们在同一个单位上班,那个男孩的爷爷还是铁路的高干,但妈妈毫不畏惧,声嘶力竭地争吵,坚持谁有错谁就应该道歉,否则就断绝往来,不管对方是什么干部。
我至今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挨打的经历。我在学校把一把漂亮的新伞借给女同学,结果女同学把伞掉在厕所,回来跟我说伞被人拿走了。我回到家如实告诉妈妈,她气得暴跳如雷,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她用叉衣服的叉子,一棍子一棍子地打在我的屁股上,一边打一边骂,骂得四周邻居都跑来看热闹。她骂我的内容大概是:同学弄丢了伞,我居然不追不问,任人欺负。我痛得边哭边求饶:“妈妈,不要打了。”爸爸也在一旁掉眼泪。后来,妈妈把我拽回学校,在厕所的坑里捞出了那把可怜的伞。
挨打之后,我依然不太明白妈妈为何要打我,但那顿痛和我趴在沙发上求饶的场景,一直刻在我的记忆里。多年后,我才明白妈妈的良苦用心。她希望我成为一个懂得捍卫自己利益的人。她想表达的是:“记住,比伞更重要的是你发声的勇气。”三十年后,在职场的办公室里,我总能想起衣叉划过水泥地的刺耳声响。
虽然我是家里的老二,妈妈当初生我也是因为想要个男孩,但她从未向我和姐姐灌输男尊女卑的思想。家里零食不断,我和姐姐也常有漂亮衣服穿。姐姐读中专,我读高中、考大学,母亲从未说过“女孩子花那么多钱干什么,嫁个好人家就行”这样的话。
妈妈自己也是一路用反传统的精神,成为人生的大女主。小时候,我常看到妈妈和爸爸吵架,原因大多是爸爸一直帮扶弟弟妹妹。从参加工作开始,爸爸每月拿着微薄的工资,就往家里寄钱,直到叔叔和姑姑们进入社会、结婚生子,爸爸从未停止过补贴。那时,我看到母亲哭着争吵:“自己家的孩子都吃不饱,凭什么还要养你的弟妹?”我虽心疼妈妈,却不明白她的苦衷。
乡下的亲戚来我家小住时,妈妈会跟我和姐姐抱怨她特别糟心,因为生活习惯不同,住在一起很不习惯。我那时还觉得妈妈不太讲理,觉得亲戚住一下也没什么。妈妈却告诉我:“你是没成家,不知道打理一个家有多难。”
直到我有了孩子,孩子上了小学,我才渐渐明白,我妈就是电视剧《小巷人家》中黄玲和宋莹的合体啊。黄玲是一个一心为孩子的母亲,庄超英每月的工资都给了父母,而图南和小婷都是黄玲用自己的工资一点点抚养长大的。庄超英的父母和妹妹一家曾经都想住到黄玲家里,黄玲据理力争,不怕庄超英摔东西闹离婚,她豁出一切也要捍卫自己的家庭。在黄玲的努力下,图南和小婷赢得了美好的前途,也在庄家掌握了话语权。
我也终于明白,妈妈与爸爸的争吵,其实都是在捍卫我们这个小家以及我和姐姐的利益。虽然我们只是平凡的家庭,没有什么家产要争夺,但妈妈守护的是家庭的边界和独立的空间意识。
我妈从未有过传统家庭“长子如父,长嫂如母”的观念。我爸是长子又如何?长子得不到家庭的权利,反而不断背负责任,牺牲小家,填补原生家庭。谁愿意背这责任就让谁背去。我妈就像黄玲,对孩子倾情付出,也在家庭经营中一步步清醒,走向独立。
我和姐姐从未被教育要成为大家闺秀,从小就要做家务,要孝顺长辈,反而妈妈总是教导我们:“做任何事都要顺着自己的心。”后来我结婚成家,有了孩子,公公婆婆过来帮忙带娃,住在一起时鸡飞狗跳,我感觉那个家已经不是自己的,不知道家的意义在哪里。于是,趁着孩子入读小学,我搬了出来,住到了孩子小学附近的学区房,妈妈也过来帮我带孩子。
直到现在,孩子已经12岁了,我依然觉得搬出来住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决定。有了自己的空间,我和孩子还能有更多时间相处,培养感情,做一些以前不能在大家庭做的事。那时,我已在职场奔波多年,身上还能仅存着一些中年人的傲气,我想这也许是妈妈遗传给我的。
现在我妈在广州已经住了六年。她每天做饭洗衣,打理花草,种菜,捡纸盒,有时还会独自爬上房顶,清扫落叶和垃圾,勇猛又独立,日子过得温馨而有序。没有各种亲情狗血剧般的撕扯,没有和老公吵架拌嘴气得血压飙升的不宁,她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过着安宁自由的生活。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没必要非得劝和,人生终究是自己一个人的探索。
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被邀请就“妇女与小说”的主题撰文时写道:“一个女人如果想要写小说,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在这样的一间屋子里,你“用不着慌,用不着发出光芒。除了自己以外,用不着做任何别人”,而且,“不会被搅扰”。
对于伍尔夫来说,一间自己的房间意味着精神独立的自由空间。她说:“我只想很简单、很平凡地说,成为自己比什么都要紧。”
在20世纪50、60年代的中国,20岁左右的女性已经嫁人,很快便有了孩子,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孩子,把时间占得满满的。她们的经济支撑先是父亲,然后是丈夫。男人养家,女人也养家,还要照顾家人。社会给了女人很多标签,女人不得不接受道德的绑架,这都影响到女人对自由与自我的意识。
很多年以后,当我读到伍尔夫《达洛维夫人》(Mrs. Dalloway)中写的“人不应该是插在花瓶里供人观赏的静物,而是蔓延在草原上随风起舞的韵律。生命不是安排,而是追求。人生的意义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但也要尽情感受这没有答案的人生”,我不禁产生时空穿越的恍惚。
我喜欢当年那个看到婆婆在教育才三四岁的女儿,从小要学会做家务,不然长大了没人要而大声反驳的自己;我喜欢那个敢于捍卫自己做妈妈的权利而据理力争的自己;也喜欢现在这个不为争取领导的好评,只想尽职尽责、问心无愧的自己。我虽然还是常常觉得自己不够勇敢,但我已经越来越自洽了。
心理学家爱德华·霍尔(Edward T. Hall)提出了“人际空间”理论,认为空间距离是人际关系的体现。即使是最信任、最亲密的人之间,也需要私人空间,这也是尊重与爱的表达。一个人对空间和时间的掌控,是自由意志和选择能力的彰显,是安全感和满足感的重要来源。而19世纪英国哲学家约翰·斯图尔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认为:“人必须有一个不受他人干涉的自由空间,才能发展出完整的人格。”
这些都让我想到我的母亲。虽然她没读过什么书,但她从我小时候到现在40多岁,她为孩子做的每一件与人争执的事,都是在捍卫我们家的精神空间、经济空间和物理空间。
她的空间边界意识和自我意识,是那个时代超前的精神文明,也是留给我和姐姐的珍贵财富。
她用争吵替代隐忍,教会我们愤怒的价值;她用私心对抗无私,示范自我关怀的正当性。
这个只读过小学的女人,用半生演绎了最朴素的性别平等教育——当母亲先成为完整的人,女儿自然懂得如何不做“第二性”。
就像她院子里野蛮生长的山茶花,在钢筋丛林里照样长出火红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