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千遭归大海。
每年的大年初二和麦收后的某天,出了门的闺女要带着全家,背着箢子,箢子里装满礼品,回娘家看望老人。这是我们这一带的传统,即出嫁的女儿省亲。
娘家人盛情款待,往往正儿八经摆上一桌,喝上一盅。姑娘多的人家,甚是热闹。
我二姑是当庄亲,三步两步就回了娘家。三姑嫁到了松树岭,回娘家翻山越岭几十里。最不容易的是大姑,不仅翻山又越岭,而且还要过“大河”。
在我们那一带,“大河”特指沂河。
沂河古称沂水,古为泗水支流,黄河夺淮、泗入海后,沂水成为黄河支流,在江苏汇入黄海。
我们村前的小河,最终弯弯曲曲流进了沂河。我原本以为这条小河是没有名字的,后来上中学,在一张公社区域地图上才知道这条河叫杨家河,河上的一座工农兵大桥最有名,现在可以纳入历史的痕迹了。
杨家河属于季节河。枯水期只有沿岸各村泉水汇流,水中只有小鱼小虾;六月雨后发大水为丰水期,满河里顿时有了成群的大鱼乱蹿。我问大人鱼怎么长得这么快?大人告诉我大鱼是从沂河里逆流而来的。
小河流水大河里满。沂河就是由这样无数小河汇成的。我们村前的小河应该是沂河上游的一条支流。
沂河上游从沂源县田庄水库至东里店,一路穿梭崇山峻岭。织女洞是较为有名的一处历史文化景点,从大姑家就可以遥望的到。
那时沂河上面很少有大桥,大河奔流,过河很是费劲。
冬天水面结冰,为走近路,胆大的可以在冰面上走,肩挑手挎,胆颤心惊,寸步难行,破冰摔倒是常有的事。绕远路可以走“木凳桥”。
每年立冬前,沂河水落,附近几个村的木匠们制作好宽木凳和桥板,身强力壮的社员们自告奋勇,喝上几口烈酒,跳进刺骨的河水中,顺着早就定好的架桥方向,将宽木凳逐个地固定在河中。河床高低不平,为保持桥面平整,木凳脚的高矮也不尽相同。将木凳排列安装好后,人们排成队伍,逐个地往河中传递木板,开始铺设、安装、固定桥面木板。
当地有民谣:九月九,把桥走,等到来年三月三,再把木桥都拆完。
为防止夏天的洪水冲毁木桥,人们只得在第二年汛期来临之前,将木凳桥拆除,汛期过后再搭桥,如此年年循环往复。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公路通了,修了跨河大桥,木凳桥才成为了沂河两岸永久的记忆。
木凳桥根据河宽长至少一百多米,宽半米左右。过桥要瞅准了不影响对面来的人,这需要两岸的人互相避让。很多人站在晃悠的桥上眼晕。年龄大的和年龄小的往往需要人背着过桥。冬日里赶集上店,桥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蔚为壮观。
大年初二,大姑一家多是绕远路,过木凳桥来的。每回表哥表姐总是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过木凳桥的趣事,我很想有朝一日也去走一回。
麦收后大姑一家来奶奶家,那时沂河枯水期,水一般很浅,只需要挽起裤腿,选择水浅的地带就过了河。有时,也会遇到水深,姑父就需要脱光衣服一次次背大姑和哥哥姐姐过河。
我常想,大姑一家千方百计,跋山涉水回奶奶家多么像河里的鱼溯源而上啊!
我的小学教育是在村里的村办小学完成的。那时我很少有机会真正深入沂河。只知道村里有人家盖屋用沙子要到沂河里用拖拉机拉沙,那时人们用沙很随意,感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现在大量拉沙是不允许的了。
1982年我到公社中学上初中,学校位于沂河边的一座山上。那时多是步行,有一段路就在沂河边上,那时我如同杨家河里的一条鱼,游入大河之中。
那年冬季的一天,学校放假,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个没有走原先的公路,而是跟随着要过沂河的同学沿沂河岸而上,目的就是去走一走、体会一下从小就听说的木凳桥,最后我们像大鱼一样溯杨家河回家。
我还记得夏天的炎热的中午,我跟一个同学趁着午休时间,跑到沂河里去游泳,有时还在他家吃饭,然后再回学校上课,一点儿也不耽误事。现在想来是有危险的。
1984年初春,我们班上十几个同学曾结伴利用一个周末沿沂河去了钟灵毓秀的织女仙洞。
我们的语文老师,有一次作文课把我们带到沂河边的一片树林里写观察作文。后来上高中,我发现《论语》中有这样一段孔子与弟子的对话:
曾皙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文中“沂”,就是沂河 。这段话表达了曾皙的志向和洒脱,同时也折射出了孔子所代表的儒家学派的追求。我的老师那时就具备孔老夫子的境界。
我徜徉于沂河,或在支流,或在主流,在奔流里逐渐成长。
1981年,在距离大姑家不远的安乐村修建了一座近100米的石拱桥,极大方便了附近居民的出行。但好景不长,1984年农历六月,大雨连续下了两天两夜,洪水漫过大桥桥洞,大桥上的小桥洞也即将漫过,水面离桥面不足两米。村民出于好奇,到大桥上观看洪水。当时的大队书记意识到了危险,大声呼喊:“立即离开大桥,谁也不准上大桥”。
但仍有20多名社员不听劝阻,仍滞留在大桥上。十几分钟后,一声巨响,大桥坍塌,桥上的人向两端奔跑逃命,最终6人被卷入洪水,最终4人遇难,有的尸体最后在中游跋山水库发现。
大雨之后,我和同学们到沂河边看水。洪水淹没了原先岸边来回上学的小路,原先的柔水变得浑浊、肆虐、咆哮。时而水中漂下从上游冲下的麦秸垛,大树,死猪……
沂河发大水应该是个星期四。那时我们住校生需要自带煎饼。由于天热,煎饼容易发霉长毛,距离学校近的很多同学周三下午会回家再带煎饼。
记得那天早晨教室里空了好些座位。洪水把那些回家带煎饼的同学隔在了对岸,有织女隔着滔滔天河望牛郎的感觉。几天后,对岸心急的同学顺河岸走几十里路,从梭背岭沂河上香磨大桥过河,再行二、三十里终于回到了学校。另外的同学是等水小了一些,在大人的帮助下,从河宽水浅的地方泅渡而来。
第二年夏天也是这个季节,我们要参加中考了。那一年是山东省普通高中招生统一命题考试。我们要到县城去考试。考试前也是下了大雨,沂河水泛滥,进县城唯一一座水漫桥冲垮了,交通阻断,据说马上抢修完了。
带队老师抱着侥幸的心理用大卡车把我们拉到了县城附近的水漫桥边。水漫桥冲垮的地方有七、八米,车还不能过。桥毁了处两头放了几条粗大的绳索,攀着绳索身强力壮的人勉强可以来往。我们八、九十个学生过河是要冒极大的风险,最后带队老师领我们沿河岸小路,经过了几个村落,穿过了山林田野,最后到了田庄水库大坝,来到了县城西边,然后走到了县城东面预定的宾馆。那是一次难忘的跋涉,而这与我们漫长的人生跋涉相比较又何足挂齿呢?
中考之后,我们就像一群河里的鱼,各奔东西了。
那年中考大约三、四天。其中有一天,当地某部驻军要奔赴云南前线轮流作战。整个县城的人们得知消息后夹道欢送子弟兵。我们这些考生也加入了欢送的队伍。当军车缓缓地经过沂源一中的时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车上的官兵泪流满面,整齐地向师生敬军礼。
在学校大门口,热情学生往车上递送各种礼物,军车实在走不动了。一个剃光了头的军官从驾驶室里走下来,对着学校大门深深地鞠躬,然后接过壮行酒一饮而尽……军车才继续缓慢行进。
那天,我们在考场上,我们心情颇不宁静,认真答卷,珍惜和平,我们只有认真答卷,将来报效祖国。
后来上了大学、乃至参加工作后说起那年的夏天送解放军去前线的情形,才知道当时山东各地驻军均如此,那是济南军区赴云南老山前线轮流作战的统一军事调配,各参战部队如淙淙细流,浩浩荡荡向作战前线集结。
那一年的中考,还首次加试了体育,开始作为录取的参考。这应该是体育纳入中高考的雏形吧。
……
很多往事如大河流水。
从1995年参加工作至今,我亲眼目睹了中考、高考的一次次改革发展的洪流。
有时,我常想无数的考试多么像无数条河啊,小升初像是我们村前的杨家河流入沂河,中考就像沂河汇入大海,高考标志着踏入社会的循环,竞争与生存,生生不息。
人类从来离不开水,山区的每一个村庄如同一颗璀璨的珍珠,哪一个山村里少了河流呢?
如今沂河上面处处一桥飞架南北,甚至有高速高架桥从沂河北岸飞跃我们原先的学校上空。我们原先的学校几乎荡然无存了,再没有我们洪水滔滔,隔河兴叹了。
大河奔流。恰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们的人生就像一条河,会经历无数次的跨越;我们就是那一条条的鱼,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变强,从小河梦想大河,从大河游向大海,从大海奔赴大洋……
2024年8月22日博山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