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词的天空中,常常会有或暴雨大雨,或小雨细雨,或春雨秋雨,或暮雨夜雨,临空而下,形成独特的风景。
不用说,词人笔下的雨,正是他(她)心中的雨。最终不只淋在纸上,更湿润了我们的心田,是我们遇上的好雨。
1
写雨的名篇,应该是苏东坡那首《定风波》,词前的题序这样说:“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可见这首词以写雨为主,雨是骨架,也是血肉。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应该是场大雨。可照样吟诗唱歌,一派的悠闲自得。不只不怕眼前的雨,为人生带来坎坷艰难的那种“烟雨”,也不算什么。
雨的含意,一下子升级了。苏轼这个时候正在黄州遭贬,被仕途的雨淋得遍身湿透,但他大喝一声,“谁怕?”不但不怕,还豪情万丈的宣称,“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句话,已经跨越时空,成为千古绝唱,也是格言警句。
而且他深信,别看此刻这场雨“穿林打叶”,气势汹汹的,可“斜照”就在前头。把事情看开了,看淡了,原以为很恐怖的“萧瑟”,根本没什么“风雨”没什么“晴”的。他的态度是“余独不觉”。
一篇写景物的词,成了东坡大学士的人生宣言,具有丰富的正能量,可以当励志的教材呢。
2
“碧云冉冉蘅皋暮 ,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是賀铸《青玉案》的下半阙。有篇诗话说,“賀方回(賀铸的字——引者)尝作《青玉案》,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賀梅子。”
一句词,赢来一个雅号,实在难得。整首词抒泄的是作者的“闲愁",以沉沉暮色为背景,以江郎才尽的文字,写着“断肠句”,要多郁闷有多郁闷,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悲凉。
“都几许”的設问,像根魔术棒,轻轻一摇,变幻出全词的精彩华章。“一川”就是遍地,然后由平面扩展到立体的“满城”,再延伸出时空开阔的“梅子黄时”的季节。于是,铺天盖地的,一切都被涵盖在其中了。
最值得点赞的是,把本来看不到,摸不着,只浮动在心间的“闲愁”,用实实在在几个词,“烟草”,“风絮”,“梅子黄时雨”,转换成就像身边的东西,顺手可以触碰到。
这三者,如没有前面的“烟草”“风絮”,后面的“雨”,那就有点势单力薄。而没有“雨”,前面的“烟草“,“风絮”则缺乏深度和广度,更不行。“梅子黄时雨”一句千斤,绝对是画龙点睛之笔。
这五个字,已经成为賀铸词作的名片。賀梅子,的确名副其实。
3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高楼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李重元《忆王孙》)
这是一首小令,仅只五个短句,描绘出一个春日黄昏的画面。主人公乃是一位孤独寂寞的少妇,面对绿意浓浓的一片小草,激荡起对远游在外的亲人的刻骨思念。
由“忆”的心理活动作为开端,促使她登楼远眺。眼前只是郁郁葱葱的柳枝柳叶,其余什么都没有,唯独一个“空”。这个“空”,“断”的不仅仅是目光,视线,而是“魂”!女子的神态,心态,都凝缩在“空断魂”中,勾勒出的是戚戚惨惨凄凄的场面。
看不得,那么听到的又是什么?杜鹃的啼叫,传说是吐出血来的,当然“不忍闻”。恰此时,天公又不作美,天色阴沉昏暗,竟然下起雨来,一滴一滴,淋得一朵朵梨花东摇西晃的,简直就是挨“打”,让人可怜。这样的景象,怎么能忍受得了,干脆,赶快把门关得紧紧的。
一个“闭”,全由“雨”引起。可“闭”了“门”,却无法“闭”了“忆”,因为心中的“门”是怎么也无“闭”上的。一缕缕雨丝,就会牵动起千丝万缕的思念,牵动起千丝万缕的“忆”。
4
“昨日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簾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如梦令》)
女词人这首小令,如一颗玲珑的珠子,供人观赏把玩,爱不释手。类似的情趣,在孟浩然的《春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中,早体验过。
可这首,倒是别具新意。“风雨声”被具体化为“雨疏风骤”,还设置了“浓睡不消残酒”的背景,所以才“试问”。处处都显示出女性的细微,柔和,机敏。
尤其那个“试问”,真是绝妙。不是直问,不是指问,这分寸掌控得多么得体。
对听到的回答,应对得更为灵巧。哪里是“依旧”,是绿叶大了,花小了,又不明说,而用“肥”与“瘦”比喻,唯有这样,才符合才女含而不露的身份。
那两个重复的“知否”,特别有趣,也有味。仅是随口这么一问,却胜过多少刻画和描写,这就叫举重若轻,一以顶十。其中包含的遣字造句的秘诀,多少本写作教材里都寻找不到。
5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虞美人》)
这也是一首小令,可跨越的时间长度,一点不小,从“少年”,“壮年”至到“鬓已星星”,整个漫长的一生,都收在其中。以词的形式,尤其最短的词的形式表现,难度太大。但蒋捷做到了,凭靠什么?只是一个“雨”,加一个“听”,“听雨”。
伴随人生经验的递进,意象由简单到复杂,到更复杂。“少年”有“歌楼”,“红烛”,“罗帐”,色彩鲜丽,可是“昏”,不明白人世的真相。
“壮年”是“舟”,是“江”,是“云”,是“雁”,是“风”。几个连缀一起的名词,预示出漂泊在外的行踪,是个苦旅漫长的历程。但是,什么样的漫长呢?看看这些名词前的修饰语,“舟”是“客”的,“江”是“阔”的,“云”是“低”的,“雁”是“断”的,“风”是“西”的,一下子就把艰难困苦悲哀苍凉,活生生的铺展出来,用词到了这么精准,精彩的程度,真的是令人拍手叫好。
两鬓苍苍的晚年,“听雨”是在“僧庐下”。岁月的捶打磨练,已经引领人进入到警醒参悟的“僧”境,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所以“悲欢离合”跟雨点似的,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怎么都行。“一任”,多么轻松从容,一个大智大慧的老者形象,和蔼可亲的挺立在我们眼前。
6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绿满山川闻杜宇,便作无情,莫也愁人意。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朱淑真《蝶恋花》)
朱淑真,也是位女词人,因婚嫁失意,一生郁闷,所以起了个幽栖居士的别号。本篇词,以春为题,表达了对春的珍爱怜惜。不必解释,她笔下的“春”,已超越了季节的范畴,在暗指人生之“春”。
以春留不住破题,对“春还去”,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并不罢休,要跟随着春的脚步,看看它究竟去了哪里?“春”被写得朝气蓬勃,活泼可爱,好像邻家小女孩,转眼间,就不见它的踪影。
接下来,思绪越来越复杂焦灼了。除了视线中的可见之物(绿满山川),又有了可听之声,然而竟是杜鹃叫出来的,益发觉得“无情”,“愁人意“。
最后两句,景与物与声,人与情与心,全部汇融在一起,把词的意境推向高潮。高潮中闪烁着的亮点,不只是“酒”,不只是“黄昏”,更是“潇潇雨”。
“雨”是整首词最后一个字,它居高临下,統领全篇。附在前面的“潇潇”,让“雨”有了形状,有了声音。也有了神韵,有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