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远和李晓红像几百年来在南桥上流连和缠绵的男男女女一样,如痴如醉地欣赏着最美的夕阳。终于,天黑了下来。水波浩荡,无可阻挡地向两人身后的江面涌去。他们相爱着,却又紧张着,惶恐着。
还是王志远打破了沉默。他拍了拍李晓红的肩膀,说道:“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李晓红如梦方醒,依依不舍地回眸着天空尽头最后一抹残红。王志远拉住李晓红的手,快步从桥上走了下去,奔向河畔的江上路。
连江从这座以她命名的小城穿城而过,“南桥落日“自成一景,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连江却是一座没有“天际线“的城市。由于缺少统一规划,一排排房屋背江而建,野蛮地侵蚀着河岸,而连江原有的有些近百年历史,颇具地域特色的“土屋“几乎被拆除殆尽。王志远和李晓红从南桥的小桥流水跑回灯光昏黄的街道,王志远轻声说道:“我带你去看我的母校”。
王志远带着李晓红来到一扇铁前,门柱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光明小学”四个大字,这就是王志远的小学母校。王志远津津有味地介绍着他母校从民国九年建校以来的历史,以及他自己在小学调皮捣蛋的种种趣事,李晓红不时咯咯地笑着。
“我带你去一个我到现在也念念不忘的地方。”王志远神神秘秘地说道。不等李晓红回话,他拉住她的手,兴冲冲地往江上街的深处走去。
来到一座被现代小楼“包围”的老屋前,王志远见屋里透着灯光,便自信满满地敲起了门。屋里一位老者答了一声“来了”,便将顶在门后的木栓抬开,伸出脑袋看着大街上并肩站着的两个年轻人问道:“你们什么事?”
王志远笑嘻嘻地说:“孙爷爷,是我!我要买麦芽糖和酸萝卜吃,现在还有没有?”
孙老从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带上,认真地打量着王志远。但他毕竟老了,竟然一时没有认出来,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惊奇地说:“是你啊,你是‘会读书’!你看我这记性,我记不清你本名了,只记得你是‘会读书’。”
王志远不禁哈哈大笑。这个光明小学曾经的骄子,此刻在孙老面前颇有一种“衣锦还乡”的快意。李晓红瞪大着眼睛,不敢相信“会读书”竟然也会成为人的代号,但她知道,她的“心上人”打小都是优秀的,她不禁为之莞尔。
“孙爷爷,小时候我就喜欢吃您做的麦芽糖和酸萝卜,我还在您这赊过账呢!那时我还编了一首顺口溜‘左手麦芽糖,右手萝卜干。甜甜又酸酸,上学有期盼’,所以您给我取了一个‘会读书’的外号。今天有点晚了,麦芽糖和酸萝卜还有吗?”王志远说。
“你‘会读书’来了,没有也得有!”孙老笑道,“麦芽糖是现成的,酸萝卜都是当天拌当天的,我现在从坛子里面取一点出来,用辣椒粉给你拌一些。”
孙老从酸菜坛子中取出酸萝卜,飞快地抖动着菜刀切成片。他从柜子里取出细细的辣椒粉,用勺子均匀地洒上,再用筷子拌匀,王志远魂牵梦绕的“酸萝卜“就制作完成了。其实这道专供小学学生、五毛钱十片的小吃,更准确地来说,不止于酸,更趋于辣,应该叫“酸辣萝卜”。
在昏黄的灯光下,孙老搬出麦芽糖盘子,掀开盖在上面的布,露出一整块蜜枣颜色的麦芽糖。这是麦芽糖的原色,还有一种另外配方的白色。孙老说道:“会读书,我知道你只喜欢黄的,你要多少?”
王志远按照儿时的规矩,用手指比划出想要的厚度。只见孙老右手握着凿子,左手用小锤轻轻敲击着,只听两声清脆地破裂声,两块麦芽糖便被凿了下来。孙老用纸片包好麦芽糖和酸萝卜,递给王志远和李晓红。
王志远故意问道:“孙爷爷,这都什么年代了,您怎么还不用塑料袋包装呢?”
孙老一下瞪大了眼睛,他不屑地说:“会读书,你不要死读书啊,这麦芽糖有粘性,粘在塑料袋上撕都撕不下来,还怎么吃呢?”说着,他比划着撕扯不清的情形,把王志远和李晓红都逗乐了。
其实,纸包着的麦芽糖和酸萝卜正是王志远所期盼的,他带李晓红来这也正是为了让她分享儿时最简单的快乐,他不仅要把自己的往后余生交给她,也要把他们未曾相逢的童年交还给她。
王志远咬了一口麦芽糖,只觉得比儿时更甜,他不禁竖起了大拇指,说道:“孙爷爷,比以前还好吃!一共多少钱?”
孙老正忙着收拾东西,他转过头来,慈祥地看着王志远和李晓红,不觉为两个年轻人亲昵的举动暗暗皱眉。他说道:“会读书,你回来看我,我还收你什么钱。”他看了李晓红一眼,接着说道:“不过,会读书,你要记得好好读书,考一个最好的大学,为我们光明小学增光!”
王志远明白孙老的意思。但他与孙老的认识恰好相反,他认为他们两个在一起恰恰是为了更好地学习。他们就像生活在大雨过后路面上两个不同水洼里残存的两只小鱼,一个被生活伤害着,一个为生活烦恼着,他们跳到了同一个水洼,相濡以沫,亲吻着彼此的伤口。他们温暖了彼此,也会更好地成就彼此。
面对这个光明小学的“编外老师”,王志远郑重地说:“放心吧,孙爷爷,明年高考后连中放榜,您肯定会在前三名找到我!”说完,和李晓红一起告辞离开。
他们一手拿着麦芽糖,一手拿着酸萝卜,在夜晚的街道里边走边吃着。这味道,又甜,又酸,又辣,像极了青春期爱情的味道。这时,一道道亮光刺破天空,声声花炮升空的呼啸声传来,这是连江人操办红白喜事时“广而告之”的做法,此时却显得格外应景。
王志远拉住李晓红的手,干脆地喊了一声“走”,便牵着李晓红快速往前奔跑。李晓红知道王志远要带他再去南桥,在这座没有天际线的城市,南桥上才能看到最美的烟火。
当他们再次踏上南桥时,这场私人烟花表演尚未结束。王志远拥着李晓红,仰着头尽情地欣赏着这色彩与能量的盛筵。绚丽的焰火,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带着对天空的无尽渴望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在天空弹奏出美轮美奂的乐章,最后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天空尽情地绽开着、释放着——虽然每一颗烟花都在最美的瞬间戛然而逝,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在烟火的闪烁里,月色掩映下的连江随之变色。流水在烟火的呼啸轰鸣中趋显得异常安静,但五颜六色的波涛的奔涌却显得更加无可阻挡。在这天空与江面的“二重奏”里,李晓红不禁看得呆了。
终于,夜空重归黑暗,四周再次安静了下来。王志远却突然想要写诗。自古牢骚出诗人,此刻他春风得意,却张口结舌什么也想不出来。如果硬要他作诗,恐怕他只能像笑谈中那样大喝一声“连江,你为什么这么长!”突然,他想到了一首最应景而又最不应景的歌,他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他唱的是郑智化的《淡水河边的烟火》。他吟唱道:“看过了一场精彩的烟火表演,我捕捉到你难得一见的笑脸。”此情此景,这句歌词真是太贴切了。他接着唱道:“忽然间忘记这是一个分手的夜,在这熙来攘往热闹的淡水河边,从此不再相见,不再相见。”
这是一首分手的歌,他从未经历过分手,但他却能体会甚至很珍惜这种内心的撕裂。正如郑智化本人的演唱那样,他唱得低回哀伤,心如刀割,一点都不像热恋中的人。他从小家境优渥,但他却并不像曾茉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他怜贫惜苦却又热爱悲剧,愿意沉浸在悲怆的情绪中无以自拔。正因为如此,他又觉得自己格外需要温暖——不是来自太阳的灼热,而是来自月光浸润的温暖。他说他不喜欢在太阳底下暴晒,其原因也就在于此。他越为歌的意象而悲伤,他就越握紧李晓红的手,就像握住了整个世界。
烟花的熄灭,本就让李晓红无尽伤感。再听到王志远愁肠寸断的歌声,她尽管听出了王志远对自己深情的那一部分表达,可泪水还是忍不住涌了出来,扑簌扑簌地流着。从小到大,她对任何美好而又易逝的东西,总是感到恐惧和不安。
王志远唱完最后一句“我孤孤单单只有一个人,而现在的你有谁陪在身边,在这熙来攘往热闹的淡水河边”,他终于从他的意境中走了出来,此时他更加明白他握着的这双手对他有多么重要。他转过头,看到李晓红含泪的眼眸,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她,他苦笑道:“唱一首好听的歌而已,不是要让你哭的啊”。
李晓红也紧紧地抱住他,此刻两心相对,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跳动,虽然没有山盟海誓,但那一刻,他们的心都认为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温暖。
南桥边上有一棵两人才能环抱的柳树,然而今晚它却不能再进一步见证两个人的缠缠绵绵。有理论说,世人只要通过五个人“中转”,就可以联系到世界上所有人,而对连江这样一座小城来说,恐怕只要一个人就够了。一个人上街,如果不遇见几个熟人,那才是怪事。正因如此,两个年轻人最美好的夜晚被一声呼喊打断了。
“王志远!”一身红裙的曾茉在桥底呼喊着。李晓红仿佛被高压电击中,瞬间缩回了手,满脸羞得通红。王志远面无表情地看着曾茉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来,说道:“曾茉,你怎么在这里?”
曾茉笑道:“我就就住旁边啊,我还想问你们呢,你们在这干什么?”
“我们……我们在这,吃……粉,碰上了。”王志远尴尬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