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改变,而且笑容满面。然而痛苦不会改变。——题记
今天晴。小长假进入第三天,我在家依然安安静静,没有出去玩,也没有做什么事,每天就是看书、散步、磨茶、写作,写文章,其实是在跟自己交谈。那种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时则缠绵微弱,时则震耳欲聋。当然还有赏花,主要是樱花。我和先生说:“活着,别无其他,在樱花花荫之下,便是奇迹。” 可惜樱花易逝,眼看着樱花相继凋零,我开始想象着日本黑松的模样。前些日子,我在马路对面园林公司的基地里看到一棵黑松,又苍翠又丰满又温润,看着看着我就挪不开腿,回家后整天想它,想它,想它,因为觉得贵,所以至今还是未能得手。天地间的美确实能净化人心,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走进日本,切身体会身边的那些美,去感悟一种不同的生活态度。
在日本,可以赏樱。春赏樱花秋赏枫已成为一种传统。悠悠岁月变迁,花的命运谁也无从知晓,无人告诉你一朵花在社会环境中的遭遇。日本人之“物哀”,看着一朵樱花绚烂地在树上绽开,落在地上化入泥土,留下伤物的情怀。樱花遍布日本列岛南北各处,被日本人奉为生命的象征,樱花花骨朵小,开花时热烈灿烂得令人心醉,但是樱花的花期很短,只有七天,易开易落。当满树灿烂的樱花随风飘落,曾经的辉煌片刻间化为乌有,感伤的日本人总是把它与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联系起来,“与其因为飘落而称无常,不如说突然盛开是无常,因无常而称作美,故而美的确是永远的。”日本民族从自然界的花开花落,联想到了生命的生死荣枯。“赏樱”代表对于年轻繁盛的美丽也会瞬间脆弱凋零的珍惜,秋枫则代表年迈入暮年,经过丰富历练的最后燃烧,四时流转,更替之必然,道是无常却有情的无限延续。物哀并非一种稍纵即逝的情绪,更是那种对生命长久深刻的领悟方式,对生而为人无法摆脱时间、感情羁绊、物我相忘的浅浅忧伤。忧伤的人不见得愁眉苦脸,也会晗笑、微笑,只是不愿恣意大笑而已,而忧伤也许蕴在笑声里,不在溅落的泪花中。因为有了忧伤之怀,才会对这个世界更为长久地动情。
《源氏物语》描写光源氏诞生以及攀上荣华的过程,里面有贵族间的矛盾,也有贵族阶层的欢爱和人生百态,它令读者有机会一睹日本平安时代的风俗和优美文化。作品集中展现了日本文化“幽玄”、“物哀”的独特气质,读后感觉做一场浮华大梦。文字里的幽寂、孤冷,偶然的热烈,仿佛织锦屏风上云朵里绣出的鸟,独立幽雅,让这美丽故事流传千年,却永远没有华美的落幕。日本的作品中多以崇尚无常变化为基础的审美意识。像“观夫受命于天之生物,其生命未有长于人者。若蜉蝣之朝生而夕死者有之,若夏蝉之不知春秋者有之。以舒缓之心度日,则一年亦觉悠悠无尽;以贪着之心度日,纵千年之久,更何异一夜之梦!”充满了睿智的自省,像这句“人苟能持身简素,去骄奢,拒财货,不贪浮生利欲,是诚大佳事。自古以来,贤人而富有者鲜也”则有着劝诫意味。以前看过《徒然草》,作者主张审美应当法自然,不应以人的好恶扭曲自然的本性。认为世界本身的情趣正是存在于变中,“万物因季节之嬗变而靡不具有各自之情趣焉”, “一水萦流处处通”, 日本人就是这样,将崇尚变化的文化性格转辗于风花雪月而呈现出色彩斑斓,游心于流变,化解于万物,正是日本独特的文化性格。还有,“物哀”的“哀”的含义不仅限于“悲哀”、“哀伤”,而是代表所有感情和情绪。俳人创作是展现“物哀”,对读者来说是“知物哀”。对所见所闻,感慨之,悲叹之,就是心有所动。而心有所动,就是“知物哀”。能由外界而自然生发感情有所感触,即是知“物哀”的人。《源氏物语》全书贯穿着“物哀”氛围,是对无法左右命运的一种歌吟。“幽玄”被美学家阐释为隐藏不露、笼之于内,与露骨尖锐的情感相反,感情优美安详;带有隐微荫翳相伴的寂静;精神意境上的深远;充满神秘性和超自然性等。如果说,“物哀”侧重心与物、物我一体;“幽玄”则往往超然物外,直下心之底层,“物哀”与“幽玄”这两者构成日本文学审美的主体。
在日本,可以闻香。香道的风雅本质上与佛教尤其是禅宗异常密切,对人生理和心理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培养的是内观、静定的功夫。禅无定法,没有定向,空寂枯淡只是禅修过程中远离攀援的心境,如果可以作为标准,则是矫饰的奢侈,还不如弃之不用,幽玄枯淡之境只是容易启发禅悟,而离真正的禅悟甚远。习练香道需要花很长的时间。这也是为什么我那习香的姐妹叫了我很多次去学香却一直未能成行的原因,虽然我已备好所有的香具,因为目前我还没有足够宽绰的时间。尤其是那个金色香炉,价格不菲。其实香具宜简塑、朴拙,这样的道具蕴含着禅的枯淡意味,修为者专注于香气本身,而不被香具的雕饰迷惑,以洗尽浮华,去掉内心的花哨不实,仅这一点,我还相差甚远。而恰恰是长期枯燥的香道习练,可以磨掉我们内心的焦躁,培育沉稳坚韧的心性,让我们在修习中剔除急于求成、超胜他人,欲获取赞美,掩盖错误的种种心态。因此在生活中体验香道,可调动心智之灵性、调和身心、怡情助兴,通过用香来消除工作上的精神压力、放松身心等。习者从香烟缭绕升腾而消失于无形中,感悟世事的无常,通过闻香创造各自心中的景象,以求得精神的安宁。现今香道、花道、茶道三雅道已植入日本人的生活,可由于沉香贵重而稀缺,无论仪式多高雅,器物多精美,内涵多深刻,没有好的香药都是无本之末。
在日本,也可以看枯山水。在日本文化中作为主流美意识——“空寂”的形成对日本民族的审美情趣给予了极大的影响,它的影响不仅在日本文学、诗歌、戏剧、书画的创作以及茶道的形成和发展之中有了充分的体现,在枯山水庭园的设计中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日本园林艺术里,有一种缩微式园林景观,即是建立在佛教禅宗意义上的精神园林。这种面积小巧简单素朴的园林,叫枯山水。一小片白沙,两块砾石,一点绿苔,就是一个庭园,而千岩万壑,无穷大千,却尽在这方寸之地。一沙一世界,禅意,就在这样的枯寂之处,有了无穷的表达。用数量不多的一些石块和砂去营造“空寂”这一玄妙深邃的意境,尽量削弱声、色、物等的诱惑,让人们面对静寂、简素、枯淡的庭园去冥想和感悟,从而发现“本心”,实现精神上的超越。比如,在砂石枯山水庭园中,有表现山水自然景观的,概不入水,只是放置了象征远山和瀑布的石块,并敷上了狭小的白砂带以象征急流,在下流白砂渐次扩展处,放置形状各异的石,象征桥、堰、船,用材不多,但显得空旷苍劲,目视越久越让观者感到此庭无物但胜似有物,充分地表现了日本人对幽静、恬美的涧谷溪流的自然风光所怀有的独特的情愫。白砂在禅宗看来是明净之物,具有神力,可以驱邪,从功能上讲它又可以防止灰尘的堆积,一场小雨就可将它冲刷得干干净净,而且吸水性强,柔软性好,可以用耙子在上面理出种种纹理,划出条条曲线,使它们有时像荒海跃动的漩涡,有时如万重波澜,有时又似微波荡漾的湖面。这些质地坚硬的石块虽无生命,也不会言语,但它们却是砂石枯山水庭园的灵魂,不但可以象征寂寥的永恒,而且通过巧妙的摆设,还让人感到它们拥有生命,在向来者诉说着什么。面对这一大片枯海,来者看到、想到的也许不再是原本不多的一些石块、砂子和长在石块周围细软的苔藓,而是广阔无垠的大海,浮游在海上的小岛。年龄愈大,人的志趣便容易从富贵优雅转化枯淡幽玄闲。枯,有寂寞阔远的意味。枯,不再用肥腻、繁荣去装饰,而是用线条去勾勒,空间愈显。枯,和圆润饱满,光亮,艳丽没有关系了,它的气色全融进了骨里。删繁就简,有了骨感,呈现出来的亦是骨相。简练到质感兀立。总结人之一生,不过荣枯二字。而人的本能取向,往往是喜荣不喜枯。喜热闹不喜冷清。枯,是内敛回收的。是简洁透明的。那留白的空间恨不得近乎无,却更加的胜于有,渺远的意境迷茫空潆,仿佛入于无穷。似有还无,无处还有,枯,便有了宗教的意味。
在日本,还可以品禅宗。它给日本人的美学意识以极大的影响。原本在无的世界,衍生出来的美学意识是侘寂,也就是荒凉、闲寂和枯淡。这是一种来自思想的孤独。日本审美意识的核心意义为“侘”,即与良好状态相对的恶劣状态的意思。是从闲寂、质朴中寻找枯淡之趣,最原始的意思本来是指粗糙、贫穷寒酸的样子,不是什么好的概念。但在禅宗、隐者们的影响下逐渐被评价为褒意。“侘”学表现与这种高大上或绚烂豪华的形式正相反的质朴闲寂的世界。侘者,物不足,凡事皆不随我意,蹉跎之意也。虽不自由而不生不自由之念,虽不足而不生不足之念,虽不畅而不怀不畅之念,谓之侘。寂,本身是一种超然的审美境界,能够超越它原本具有的寂寞无聊的消极心态,把寂寥化为一种审美。在日本人的概念里,“侘寂”经常是连在一起来表达自然的一种残缺之美,它既包括不完善、不圆满、不恒久的事物,同时也暗含着朴素、寂静、谦逊、自然之意,如同佛教中的智慧一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侘寂,是一种对渐逝生命的审美态度。简单来说,它指的是一种直观的生活方式,强调在不完美中发现美,接受自然的生死循环。
日本有一种叫作“中今”的思想。“中今”指的就是过去与未来的中间的“当下”,当下指的是遥远无限的过去到遥远的未来过程中的现在此刻,是赞美现在的词语。它的中心思想是创造当下、选择当下、活在当下。是告诉人们要尽力活在当下,当下就是幸福,当下就是永远,要在当下这个瞬间,抓住时间,好好活着。他们认为弱小是“幸福的最深处”,“弱小”与造出感觉世界的人类感情有着深深的关系。在美的世界中“弱小”具有它独特的韵味。看上去纤细似乎极易被破坏,小而细的、柔软而不定形的东西中,有着硬而坚实的大的东西中难以见到的独特内涵。想象着看不见的某种东西,宁静伫立的氛围,带给人的心情一种柔软的宁静的然而危险的绝望的东西。这种弱小,不是与强大对比出来的特征,而是弱小所具有的特征。实际上,与大自然和人类相关的现象都是无法预测的,是不确凿的,是易变而随意的。而且此刻这种瞬间的世界,时时刻刻在变化的日常世界,是在一个个连在一起的瞬间上成立的。所以世界是虚无的,常在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命运之虚无知道人的尊贵,无论是哀愁、空虚、人情、别离、愚蠢,都是人所生活的世界。这种“弱小”是把它看作“人生的无意义及弱点的根源”,还是看作正因为源于弱小才是“幸福的最深处”,得出的结论自然会一分为二。
今天的微信日历上说:“人会改变,而且笑容满面。然而痛苦不会改变。”而 在日本,“变化”这种思想令“当下”这个瞬间显得更加突出。日本是一个台风肆虐、地震和火山频发的国家,它们的发生给日本人民的生命安全带来了巨大威胁,对他们的财产造成了很大破坏,使他们痛感生命的短暂和世事的无常,从“所有事物都有生老病死,都是随时变化并不长存”中发现了“无常”。与此同时,也使他们在同大自然斗争的过程中,形成了能够达观地看待人生、静寂地观察自然的独特的自然观和审美观。因此,日本人善于在平凡的生活之中,特别是从那些自然的、残缺不全的物象中去捕捉和参悟自然之美以及营造艺术之境。对他们来说,不仅婀娜多姿的景物、雄伟壮观的山岳是美的,那些未加修饰的枯藤老树和长满青苔的乱石同样也是美的,一句话,“自然即美”。其最基本的精神就是‘真实’、‘自然’。”当然,世事的无常、生命的短暂、以及资源的匮乏,四面环海和生存空间狭小的自然条件又使日本人“寂”的美意识蒙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他们必然会为此而寻求解脱,这就为禅宗“空性”思想的融入提供了空间,为“空寂”美意识的形成创造了条件,因为禅宗的“空性思想”以及禅宗强调运用简洁的材料和写意的手法来营造空间、表现无限自然的美学思想可以帮助日本人从精神上摆脱物质和环境的束缚,使他们能从有限的事物中寻求到无限的意境和乐趣。也就是说,在禅宗看来,“境由心生”,如果“以心观物”,那么“物无大小”。禅宗的这一观点对于处于危难、贫困、孤寂状态之中的日本人犹如雪中送炭,使他们从此找到了精神上的依靠,并最终完美地将禅宗的“空性”思想和日本传统的美意识“寂”自然地融为了一体。
周作人说:“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比如,在缓慢流逝的时间中融入大自然,倾听昆虫的叫声,感触风花雪月,把心情寄语花鸟与风月。同样地,在薄弱的、断片的、易变的、虚无的、暧昧的、不完整的东西中发现了隐藏的、细微的、自然所拥有的“美”。 弘一大师终了曾写下“悲欣交集”,写完之后又写了“见观经”三字,墨愈来愈枯淡下去。这在他以前是从来没有的,他无论作事作人还是作僧人都是从不苟且。弘一和尚这一辈子活得蛮戏剧性,始为贵胄公子,为激昂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者,为戒律精严之头陀。一个人活了别人几辈子的时光,所以他在写这四个字的时候想必是出于一种极为自然的心态,于是结了一个书法上的“舍利子”,那就是进入到他在偈语中所写的境界:“华枝春满,天心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