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道两旁,有几株高大的苦楝树。
苦楝树是落叶乔木,树形很高大。羽状的复叶有三四十厘米长。小叶卵形,对生,顶生的那片叶子稍大些,边缘有钝锯齿。复叶看起来有点儿像羽扇。
春末,是苦楝树开花的季节。圆锥形的花絮一串一串的,与叶子差不多长,有淡淡的清香。花瓣有清清浅浅的紫,椭圆,像小小的汤匙缀成一絮。花很小,星星点点的,但很盛,满树满树的。远远地看,仿佛笼着一层淡紫色的雾。
我上下班要走清华大道。在经过那片淡紫的几分钟里,我仿佛掠过了初中三年的时光。尤其是校园里那棵苦楝,总是那么遥远而又那么清晰地走出记忆。那是读初三的时候,班主任陈老师带领我们几个同学种下的,就种在教室门口。
陈老师是我们初中三年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大约四十七八年纪,身材高挑,有些清瘦,脸上总是架着一副暗红框的近视眼镜。白衬衫洗得很干净,套在一条浅灰色大喇叭裤里,脚上穿一双浅咖色高跟皮鞋。大喇叭裤曾经是那个年代的标志,比一般裤子要长,裤脚口有尺把宽,能把鞋子全罩住。男士高跟鞋也是那个年代的特色,跟比较粗,高约四五厘米。跟底还会钉上金属鞋钉,走起路来老远就能听见“咔、咔、咔”带节奏的脆响。
在这样的乡间小镇,这样惹眼的打扮,一般属于二十左右的青年小伙儿,而且还得是很潮的小伙儿。陈老师是个另类,不仅着装另类,行为处事也另类,在学校里显得格格不入。
陈老师爱发牢骚。他经常给我们爆学校里的黑料。比如食堂内幕:食堂工人冬天为了不起早,头天晚上就把我们寄宿生的饭盒(里面洗好了米加好了水)架到锅上,盖上盖,灶里还留了火种,导致我们经常早上吃馊饭。陈老师愤愤地说:“那些人的心都是黑的,硬的!我在会上提了多少次了,没用。知道为什么一直改不过来还不受处置吗?因为地主婆在!”此时教室里往往就会有会心的窃笑。大家都知道,“地主婆”指的是校长的老婆。没有正式工作,被照顾安排在学校食堂。她剪一头短发,白白胖胖的,一口的外乡话,脸上少有笑容,对学生很凶,对老师也爱理不搭,于是就有了这么个绰号。的确,那时候我们吃了不少馊饭。有人碰上时运不济,饭里还有老鼠出恭的产物,根本无法下咽,只好倒了饿肚子。厨房里窗纱不严实,加之工人的躲懒放任,老鼠们把厨房当成了天堂,不仅大快朵颐,还经常在饭架上追逐嬉闹,一只只养得膘肥体壮。
有一天,陈老师站在教室后窗口,叫我们赶紧过去看,似乎有什么重大发现。教室的外面是一大片菜地,菜地那边是教工住房和学生宿舍。我们教室斜对面正是校长家。只见“地主婆”正往她家窗户里递柴火,里面似乎有人接着。那柴火是学校的柴火。我们上学,每人每个学期都要交六百斤柴,柴是我们做饭的用料,是我们学生共同的“财产”,陈老师见不得这样被“贪污”。他气愤又鄙夷地说:“道德败坏,道德败坏!这是什么行为!偷盗!”
其实这些事,其他老师都知道,但都三缄其口——何必得罪人呢!再说,得罪的是领导,那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大家都觉得,陈老师太不懂人情世故,总爱在外面揭天窗说亮话胡说八道,因此还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陈神经”。甚至别班有些学生,私下里也叫他“陈神经”。
陈老师也知道大家不待见他,但依然故我。这样的事只要他看见了,知道了,不管是谁,他都不留情面。因为这,其他老师也有点怕和他一起,怕惹事哩。
只有我们与陈老师亲近,因为只有我们知道,陈老师心里有学生,他的眼里干净,容不得沙子。用现在的话说,他有精神“洁癖”。
陈老师不经常回家,总是爱待在学校里。其实他家不远,就在学校附近,大概也就二里地。与他同屋场的同学告诉我,陈老师家一地鸡毛。他爱人在农村,没啥文化,谈不上什么精神共鸣。生了好几个孩子,都是女孩。在农村,没有儿子是特别受歧视、遭欺负的。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于是师母就留下了“泼妇”的坏名声。那么多农活要干,那么多孩子要养活,还要遭受别人的闲言碎语冷嘲热讽甚或明目张胆的辱骂,自然回到家也没啥好心情,对陈老师也摆不出好脸色。但陈老师能怎么办呢?难道也去和那些仗势欺人的粗野之人吵口打架一争高低?他做不到。
于是他守着学校那一方天地,把所有的热情放在了学生身上。
陈老师是个退伍军人,似乎是文艺兵。因为只有高中文凭,不是正规的科班出身,所以职称总是上不去(也可能跟他老得罪人有关),工资自然也比同龄同事要少。但他语文功底很扎实,教学也很认真。有一回给我们讲写作方法——“象征”和“借物抒情”,还特意写了一篇下水文《枫叶情》,写的是他从军路上的事。具体什么事已经不记得了,但他深情朗诵这篇文章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一手拿着稿纸,一手背在身后,念得抑扬顿挫,时而慢慢地踱着步,时而扶一扶镜框,念到情动处,眼里竟闪出泪光来。
如果说我心里还有文学的种子,那一定是在那时候种下的,是陈老师种下的。我爱上了语文,语文的成绩也从来都是所有学科中最好的。要知道,在乡镇中学的语文课堂上,能了解到鲁迅的风骨,感受到巴金的深情,认识朱自清、矛盾……理解《卖炭翁》的凄凉和黑暗,《爱莲说》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品格……学到什么是象征,什么是托物言志,什么是使动用法和意动用法……那是很不简单的了。
因为热爱,我们几个有共同爱好的女生有了两处秘密的读书基地——
学校旁边的马路对面,有一座小山丘,种满了油茶。茶树绿油油的,叶子泛着蜡质的柔和的光。初秋的时候,洁白的茶花洒满了山坡。清晨,我和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就到茶山里,坐在油茶树下,闻着空气中清甜的花香早读。
茶山东边半坡,有一个黄土平台,长着几颗高大的油桐。春天油桐花开的时候,粉白色的油桐花安静精致,微风吹过,千朵万朵飘落下来。我们在树下读书,精美的小花落在头上、身上、书页上……我们理解了“落英缤纷”。
陈老师除了热爱文学,还会弹风琴,是个“文艺青年”。他的宿舍就在我们的教室隔壁,宿舍里有一架脚风琴。每当傍晚,陈老师就把脚风琴抬出来,边弹边教我们唱歌。我现在常常会想起这样的情景:在砖墙黛瓦的教室门口,一位戴眼镜的清瘦的先生,手指翻飞弹着风琴,身边围了一圈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在尽情地歌唱。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头发上,泛着金色的光……
我现在依然爱唱歌,我的歌声里,跃动着年少时候的音符。
初三那一年,有一天,陈老师说,我们种一棵树吧,种一棵苦楝。等你们毕业以后,我看到这棵树,就能想起你们。(陈老师大概不会知道,而今我们看到苦楝树,也会想起他,至少我会。)于是在教室门口,也是陈老师的宿舍门口,我们亲手种下了一棵一人多高的苦楝。
初三毕业以后,我上了师范。再后来,我就成了张老师。佛家讲因果,从陈老师到张老师,这之间是否有因果在,我不得而知。我常想,为什么是苦楝?苦楝,苦恋。教育虐我千百遍,我爱教育如初恋。陈老师一辈子殚精竭虑为育人,不知道最终,那些所谓的体制和规则,是否不再阻碍陈老师得到应有的待遇和肯定。
再次回到母校,是因为送教下乡。学校变成了小学,当初那一排教室,也改成了办公用房。苦楝树还在,已有搪瓷碗粗,花繁叶茂高过了房顶。但没见着陈老师。学校领导告诉我,他早已退休了。
我特意抽出时间,到他家里去探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孩子们都出去了,只有老师和师母守着那片荒芜。陈老师似乎矮了许多,变成了一个清瘦的小老头,岁月和风霜写了满脸。老师看见我来,脸上的皱纹堆成了花,马上让师母备了菜,上了酒,要与我喝几杯。那一天,老师和我一起,在推杯换盏间打捞时间深处具体而又虚幻的往事,看见它们缱绻缠绕,毫不褪色。
三十年同学聚会的时候,与老师同屋场那同学告诉我,老师已故去多年了。母校那栋载着我们共同记忆的有温度的房子也拆了,变成了冰冷的钢筋水泥。门口那棵苦楝以及满树淡紫色的花朵,已不知丢失在了哪阵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