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瓦洲西南泥山有位道士叫吕博，可以在火中自由穿行，会昌六年，前往长安，唐武宗召见了他。

长生殿外空场，他表演跨进巨大的火盆，脚步轻盈，踩着舞动的火苗摆出各种姿势，引得皇帝与众臣连声惊叹。

武宗对吕博的法术大为钦佩，重赏他，将他留在身边，随时请教异能之事。

某回宫廷夜宴，酒酣耳热之际，宰相李德裕与吕博闲谈，说起消隐之术，禁不住感慨一番。

吕博听出宰相弦外之音，微笑着说，抱歉得很，大人，此法贫道并不详细了解。

李德裕说，道长谦虚了，难道你不是使用消隐术进入火中从而安然无恙吗？

吕博说，非也。那是贫道独门绝技，与其他法术不相干。

李德裕疑惑，若有所思，转脸看向上坐的武宗。

过了几日，皇帝与李德裕闲谈，聊到吕博。

李德裕话锋一转，对武宗说，陛下，要提防他。

武宗不解，说，爱卿此言何意？

李德裕说，那道士是个妖孽。

武宗说，他是神仙，具有高超法力。寡人记得夜宴你俩相谈甚欢，如今爱卿却如此言语，有些不厚道啊。

李德裕摇头，说，陛下可观察过他双目？

武宗微作思索，说，寡人并不甚注意，他双目怎么了？爱卿且讲来一听。

李德裕说，他双目中不时会显现一栋带庭院的小楼，有垂柳，偶尔能见着柳枝上闪过阳光。

武宗愣愣盯住李德裕，半晌说，那下回寡人得仔细瞧瞧，是否如爱卿所言。

李德裕说，陛下需全力专注，方可一见，且他双目皆是同一小楼景色，微臣大胆推断，此是他由来之所。

武宗说，爱卿之意，吕博道长是从他双目中的小楼里而来？他不是从瓦洲到了长安，寡人招他入宫的么？

李德裕说，陛下，您没理解微臣意思，臣是说他终极来源，出自其双目中的小楼，也因此臣推断他非人，乃是妖孽。

武宗说，那目中小楼庭院自然应是非人间，可是爱卿，所言的白昼阳光又做何解？

李德裕说，陛下，另一个世界难道就不可以有白昼和阳光么？

武宗说，爱卿啊，寡人以为你想表达他来自阴室之所，原来你说的不是。这目中另一个世界若真，倒也甚为奇妙。

2

翌日，武宗派小宦者召来吕博，专注盯着他双目，却未见庭院小楼。从道长眼里见到的是自己的形象，有点不自在，更有些猥琐。

皇帝心中怏怏，暗忖宰相危言耸听，不该开这样的玩笑，自己居然当真。

吕博发现皇帝紧盯住他，有些不安地问，陛下，贫道脸上有什么不对之处吗？

皇帝笑了，说，寡人在观察道长的神仙之气。

吕博离座躬身，说，哪来的仙气，陛下莫笑话，贫道修行至圆满还有十万八千里路要走！

皇帝上前牵住吕博手，说，太谦虚了，道长步入火盆，在烈焰中自由穿行，法力之深，大家都看得明白，绝非浪得虚名。

吕博说，雕虫小技，何足挂齿，陛下抬爱，贫道着实惭愧。

皇帝说，道长，不可再这样讲，否则，别人会认为你是藏拙，实乃自夸。

吕博惶恐，说，贫道是不敢在陛下面前打诳语，只听圣意吩咐而已。

皇帝说、入火中无恙，对你是雕虫小技，对普通人却完全不可实现。你这非凡本领，却总言是雕虫小技，有点太看不起其他人了！

吕博赶紧又起坐弯腰，说，贫道领会圣意！以后一定戒骄戒躁。

皇帝微笑，说，寡人看道长手里一直抓着一样东西，是一轴画卷么？

吕博说，正是。贫道特意带来献给陛下赏玩。

他奉上那轴画卷，皇帝放到书案上缓缓展开，这一看不禁心里大惊。

画中是一座带庭院的二层小楼，周围点缀着几株新绿的垂柳，几片阳光明晃晃的洒落在柳枝上。

吕博说，这是贫道家乡所居图，供陛下御览。

3

皇帝听吕博讲起他家乡，瓦洲泥山下的小村庄。

他在那儿长大，父亲是村中族长，家境殷实，从小他接受良好教育，他十七八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个道人，住在他家。

父亲告诉家人，这道人是他年轻时在陈州求学结识视为知己的好友。道人与吕父年龄相当，三十五六岁样子。

父亲让道人做了吕博老师，吕博因为这人成了一名道士。

皇帝听到此，插嘴说，那么入火无恙绝技，当是这位仙人传授道长的吧？

吕博摇头，说，陛下，非也，那是贫道之后精研修法自创。他是入门先生，贫道学过几年，便独自游历大江南北，也拜访了不少名家宗师，受益尤甚。

皇帝说，若夜里道长熟睡，有人在你的房子点火，你会被烧死么？

吕博不假思索回答，当然会。因为贫道那时并未施展法力，所以必定被烧死。

皇帝说，这样是不是说明，道长尚未炼成金刚不坏身？

吕博说，是的。陛下，贫道入火前必须启动法咒，进到烈焰中才能安然无恙。

皇帝颔首，说，原来如此。是你自创的本领，一套法术，若旁人学习了，自然也能和道长一样拥有这门绝技吧？

吕博点头称是。

皇帝欢喜，说，道长可否收寡人为徒，传授一下你那雕虫小技？

吕博惊惧，连声说，贫道不敢！不敢！

皇帝说，道长是嫌弃寡人修为不足么？孤愿拜你为师，莫要推辞！

吕博再次离座，这回匍匐在地，说，贫道不敢！不敢！

皇帝沉下脸，说，看来道长是真不想收寡人为徒。

吕博趴在地上，仍是说，贫道不敢！不敢！

皇帝有些哭笑不得，悻悻地说，最后寡人再问一次，道长是收还是不收？

吕博急忙解释，陛下乃天潢贵胄，怎可收为贫道徒弟，这是要折杀阳寿，贫道绝不敢！若陛下想学入火无恙之技，贫道将全力传授。不过......

讲到这里，他显出踌躇不决表情，欲言又止。

皇帝催促，莫要拖沓，道长有话但说无妨。

吕博说，这技法，却从未传过人，所以不知传后是否会出纰漏，贫道十分忐忑忧恐，万一授给陛下不灵验，伤到龙体，将闯下天大祸事！

皇帝听罢，犹疑起来，思忖半晌，眼前一亮，说，道长可先传给一名宦者，看看结果，若安然无恙，再传给寡人如何？

4

选来的宦者叫苏小于，是一个十七岁少年，很小便入宫净身，因为长得秀气机灵，侍候在皇帝身边，他磕头拜了师，跟吕博学了一个半月，便进行入火尝试。

那夜在御花园，唐武宗和宰相李德裕用过晚饭，便观赏苏小于表演。

巨大火盆熊熊燃烧，迎接苏小于，他面色苍白，吓得有些木讷，旁边吕博宽慰他，说，要专注，不可分心，进去全身放松，启动咒语后不会有事。

小宦者深呼吸两口，使自己尽量镇定，按照吕博指示，念起符咒跨进去。

接着，他没感到不适，甚至觉察不出热，倒像进入澡盆，火焰似激荡起伏水波在身上翻卷跳跃。

观赏着在火盆里的少年，无丝毫变化，武宗禁不住鼓掌喝彩。

武宗对坐在身旁的宰相李德裕说，爱卿，你看看吕道长这法传得多好呀。

李德裕不以为然笑笑，低声说，陛下可有察看吕道长的双目么？

武宗听他又提这事，顿觉不快，冷冷地说，爱卿是在逗弄寡人吧？孤按你说的细细查看吕道长双目，并无小楼垂柳啊。

李德裕长叹一声，踌躇半晌，把嘴凑到武宗耳边说，陛下若不相信，现在可以再看看，但切记看一眼立刻回避，否则恐落入妖道的罗网里。

武宗呵呵一笑，大不以为然，全当宰相又在故弄玄虚，转脸瞧向站在不远处，正聚精会神关注着火盆的吕道长，他中气十足突然叫了他一声，吕博扭过头，和武宗目光相接，皇帝目不转睛紧紧盯住道长不放，渐渐，他从吕博的双目内捕捉到了带庭院的小楼和垂柳与耀眼阳光，转瞬这景象猛地被拉近，刹那便使年轻的大唐天子置身其中。

武宗皇帝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栋古朴典雅的两层小楼前，楼底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位白发苍苍老者走出。

他行至武宗跟前，深深一拜，说，喜迎陛下御驾到此，老朽恭候多时了！

他将一脸疑虑的武宗皇帝引进小楼，上到二层一间典雅厅室内，早有两个童子备好了茶点等待。

武宗和老者面对面坐定，童子奉上茶水。

武宗四下打量，仍是一脸困惑，半晌才对始终笑眯眯的老者问道，寡人这是到了何处啊？

老者欠身回答，这是吕博道长的故居啊，我家主人昨日吩咐老朽，陛下将御驾光临寒舍，命我早做准备。

武宗呆愣愣一阵恍惚涌上心头。

老者说，陛下一定疲乏了，赶紧吃些糕点，喝杯热茶！

武宗惶惶然，说，寡人是真进到吕道长眼里了啊！

老者颔首，说，陛下宽心，不用担忧，此处确是吕博道长的宅邸，老朽是这儿的管家。

武宗说，太不可思议！没想到吕博道法如此高妙，寡人终究还是低估了他！

老者喜笑，说，陛下对我主人如此推崇，老朽一定把这话一字不漏传达给他。

武宗说，寡人要当面重重赏赐，封他大国师，加太傅，位列三公。

老者显露为难表情，说，可是，很长一段日子陛下将住在这儿，暂时回不去。

武宗大惊，说，此话怎讲？

老者慢吞吞说，陛下来的是阴阳中间地带，处于非生非死状态，所以一时半会儿回不到原有世界。

武宗沉了脸，说，搞了半天，是给寡人下套，孤看走了眼，这是蓄意的吧？用他法术囚禁孤才是事实！

老者慌忙解释，陛下莫要这么讲，这确实怪不得我家主人，因为我主人也给老朽讲过，他也很是为难，李宰相始终怀疑他，在陛下那儿诋毁他，宰相大人看出他眼中的阴阳地带，拿着这由头污蔑他是妖怪，他忐忑不安，陛下也未强力纠正此事，结果才闹成了今天这地步。

武宗苦笑，说，这么讲，你家主人倒还很委屈啰？真是荒唐！你把他叫来，寡人要与他当面理论。

老者颔首，说，陛下请少安毋躁，我家主人很快会来给陛下赔罪。这期间若觉无聊，也可到后边柳园逛逛，那儿风景着实清幽。

武宗见老者一直毕恭毕敬，原本的怒气消了大半，对他摆摆手，说，你们都出去，孤一个人静静。

老者和两个童子退出，武宗抓起几块点心朝嘴里塞，吃得糯糯甜甜，喝口绿莹莹的茶水，靠在躺椅上，觉得甚是惬意。

他蓦地转念一想，我何不把这当作一次奇妙旅行，那老头子说了这儿乃阴阳之间的地带，既非阴曹，也非阳世，那不就是仙境么？

唐武宗在那小楼里安居下来，吕博道长一直没来见他，渐渐他也觉得无所谓。

他到小楼后柳园中转悠，发现从未见过的悠闲景色。

柳园中心有汪鱼塘，里边莲花鲜艳，荷叶青绿，蛙鸣轻唱，不远处童子吹起笛声袅袅，乘一叶扁舟荡漾其间，尤其是在夜里月色缭绕，鱼儿有时会穿水而出，激起灿灿涟漪，他常常在舟中静思品茶，或畅饮美酒，与这似梦似幻的景色神交一体，二者浑然相接，彼此再不能分。

武宗深感自己从前寻仙问方，追求长生，坚持服用丹药的荒谬，长生不老不正是有幸来到独我与天地浑然相容的世外之地么？大约也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接近死亡吧！

他对吕博的出现给自己带来的变化，由最初恐惧否定到现在的感激认可，进而觉得他是唐朝最走运的一位皇帝，道长是他命中的贵人，若再相见，必要向其郑重道谢！

唐武宗李炎（814年7月2日-846年4月22日），曾名李瀍。唐文宗之弟，唐穆宗与宣懿皇后韦氏之子，唐朝第十六位皇帝。李炎于长庆元年（821年）被封为颖王。开成五年（840年）正月，唐文宗疾重，李炎被诏立为皇太弟，废太子。唐文宗去世后，李炎即位。次年，改元会昌。李炎即位后，贬逐牛党，召淮南节度使李德裕为相。李党陈夷行、李让夷等亦先后为相，一时形成李党独掌朝柄的局面。李炎对宦官亦稍加挫抑，拥立他的大宦官仇士良亦被迫致仕。会昌三年（843年），其命诸道平定昭义刘稹叛乱。会昌五年（845年），李炎下令拆毁全国佛寺，没收大量良田和寺院财产，史称“会昌法难”。与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灭佛共称佛教“三武之祸”。晚年因服用方士所炼的金丹，性格急躁，疾久未平。会昌六年（846年），李炎去世，葬于端陵（今陕西三原东北大程镇桃沟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