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路遇
五十年代中期。湖北某市一个建筑工地上。
付斌扛着勘测仪回到工棚。端起大茶缸咕咚咕咚地喝水。头上身上哪儿哪儿都是灰尘。
工长田长利看见他，边叫着边从老远奔进来“斌斌，斌斌，快收拾一下，总部来命令了，让你三天之内赶到西安，有特别任务。我查了下车次，你要抓紧时间回趟家还来得及，去看看叔和婶。”付斌的父亲是田长利的师傅，师徒情深，如同父子，一直和家里人一样称呼付斌为“斌斌”。
“没事，没几天就回来了，实在不行我回来再回趟家也行。”付斌边喝水边应道。因为大三线建设的需要，付斌近来经常被抽调到陕西对兄弟单位进行技术支援，短的半月，长的两三个月，他已习以为常，随叫随走，从不耽搁。
火车站。
列车进站了。站台上一片绿、蓝、灰，偶尔有鲜亮的大红色在人群中闪现，那是小学生脖子上的红领巾。人声鼎沸中，一个又尖又高的女声刺破嘈杂钻入麦小琴的耳廓：
“琴琴，琴琴，我在这，看这边，看这边！”亚丽，一个身材高挑、胸部丰满的女孩子，一只手抚着斜搭在胸前的油黑大辫子，一只手在空中欢快地招摇着。
琴琴从座位上站起来，从窗户探出头，循着声音望过去，满脸顿时漾开灿烂的笑容，一路上严肃板正的表情瞬间荡然无存，那笑容像初升的太阳，猛然照进对面座位上的付斌心里，照得他浑身暖洋洋的，那笑笑的眼眉弯弯的，像两汪深邃的春水，将心里的某个地方吸住，沉下去，他感到自己的瞳孔都被牵引地放大了。
“找到同学了？那你把这些吃的带上吧，这是我家的地址，有什么事要帮忙就来找我。路上小心点。”付斌殷勤地将小桌上的各种食物装进袋子要塞进她的书包，麦小琴的余光瞥见周围旅客们那种含义复杂的微笑，连忙推拒着，说“谢谢你，不行不行，你这些东西我不能吃的。”然后匆忙地提起行李挥手作别。
琴琴和亚丽在站台上抱在一起，兴奋地又跳又叫。这是两人第一次独立出远门。学校组织高年级学生搞社会实践活动，征询他们想去哪里时，麦小琴脱口而出，要去看长江，顿时教室里一片附和声。学校竟果真联系了武汉的对口单位。从西安出发时，小琴晚点错过了火车，亚丽跟老师说，自己家有亲戚在武汉，想看看，便让老师和同学先走，自己守在站台上等她。遇到同学和熟人就打听麦小琴的行迹，终于接到了她。
俩人叽哩扎喇地在站台叫了一阵儿，火车都开始喷着粗气启动了，亚丽才松开琴琴。眼睛却定定地望向她的身后。麦小琴诧异地回头，才发现付斌正微笑着安静地站在身后。
“呀，你怎么没上车？车都开了，快上啊！”琴琴着急地催着付斌。
“琴琴，这是谁？”亚丽道。
琴琴感到他不是误车的样子，有些迟疑地回答：“哦，这是我们一趟车来的。你不是还没到站吗？”
“我刚想起来，我还有两天假，可以先回趟家，过两天再回单位也行。你们俩第一次来吗？有没有人接你们？到哪里去？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这个提议将俩人从异地重逢的喜悦中拉回了现实，是啊，人生地不熟的，路都不认识，怎么办？还真是个难事。闻听付斌此言，便顺势点了头，告诉了要去的地方。
“正好啊，我顺路，我送你们去。走吧.”付斌利索地上前提起麦小琴的行李，开心地走进出站的人流。
走在后面的姐妹俩，安静地跟着，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而是不时相互对望，亚丽对着付斌的背影冲着小琴挤眉弄眼，脸上写满好奇和疑问，间杂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亚丽打量着付斌，高高的个头，走起路来利索干练，面色虽然显得黝黑，五官却有着中国人少有的立体感，短短的板寸分外精神，她看着琴琴，偷偷捅了她一下，向前边努努嘴。麦小琴知道她要问什么，认真地摇头，否认。
付斌要放在现在的确算得上酷帅，而当年流行的是白面书生，所以他不能吸引人眼球。经历几十个小时的同车旅行，付斌的细致周到给同车的人都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是在麦小琴的眼里，他依然只是个路人甲。
付斌临时改变计划，同站下车，让小琴感到了一丝异样。其实，就连付斌自己也始料未及。当麦小琴离开座位，走上月台的一刹那，他突然感到心里一空，一种不曾有过的恐慌袭来，突然心念一动，何不跟她一起走？不然，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这样子的临时改变行程，在他充满规划感的人生里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行为。
付斌通过招工考试，已经工作五年了，分在建筑系统的一个分支机构，远离市区，但是待遇很好。聪明勤奋的付斌干起活来肯动脑，不惜力，对师傅又孝顺，在众人眼里是个极为靠谱的小伙子。每次回家来，总有左邻右舍要给介绍对象，门厅很是热闹。要不是这次列车奇缘，一贯孝顺听话的他，可能不久就由着父母给挑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成家生子了。
俩姑娘要去的地方是亚丽姑母家，距离市区较远，付斌一直将她二人送到，见到了姑母方才离开。姑母看了麦小琴手里的付斌地址，微笑着向没有方向感的俩人说道，小伙子真实诚，他家完全是相反方向，愣是专程送你俩来的。亚丽哈哈大笑，打趣小琴，“姑妈，你知道吗？这人是琴琴在火车上捡回来的，本事大不？”麦小琴表情些许尴尬，些许羞赧，使劲用小拳头捶着亚丽，阻止她：“你别胡说，别胡说！”
一段爱情故事拉开了帷幕。无论历史大背景如何轰轰烈烈，总有些和宏大历史不相干的故事要发生，这些细碎平常的故事铺陈在历史的细缝里将时间打磨得光滑平坦，让历史的风景在细水长流中缓缓地流逝，让那些让人无法领悟的大事件发生的时候不至于太突兀。遇到不可知的地动山摇，这些细碎的故事、铺陈在历史河床上的沙粒便从裂缝里塌泄下去，跌落到不知道的角落。这些沙粒可能是你，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他，是她，全看运气，看定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