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开部门会议，由所在部门的高级经理老狄主持的，主要内容是传达了一些公司高层领导指示。听着无聊，于是随手涂了一篇会议纪要，以不同作家的叙事口吻记录一下。权当写作练习了。

【老狄 | 王朔】

老狄平日并不热衷于以外显的语言或是动作标榜自己的权威。这是他的习性，他宁肯采用不露声色的暗示来显示自己作为一部之长的地位以及令行禁止的威严。

在那天的会议中，老狄习惯性地坐在了长条形办公桌中间的位置，这是古往今来毋庸置疑的领导位置。而平日里惯常迟到的部门组长们则不约而同地提前端坐，无论会议的内容是千篇一律的老生常谈或是醍醐灌顶的金科玉律，那张肃穆以及仪式感的神情都是平时的小组会议中全然不可比拟的。

会议时间到了，老狄礼貌地向早已端坐的七名各部组长微笑致意，这是他的另一个习惯，他的笑容真诚，周到而略带谦和，这总能给他的谈话对象以非常好的第一印象。

“上周的总监扩大会议，收获很大”，老狄开门见山地说了开场白，他总是这样，保留着一个二十多年码龄程序员的逻辑和简洁。接着他便介绍其了总监扩大会议的流程内容，以及请到的发言人。

七个不惑之年的组长以不同的态度听着，有的人认真得边听边机，有的人则一副事不关己的心不在焉。我因旁听的身份，得以有闲暇观察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领导们听会的神态，有一瞬间我想起了小时麦田里良莠不齐的庄稼。

【阿布 | 村上春树（林少华）】

听到杰总点自己的名字的时候，阿布正在写代码。

阿布是部门的天才程序员，五年的时间从实习生升职为部门经理。阿布的技术能力是全部门最强的，第二名也和他有很明显的差距。阿布不爱说话，也不爱在热闹的人群中对别人笑脸相迎。面对老狄的滔滔不绝，阿布自顾自地在笔记本电脑上跑着程序。尽管已经做到了经理，但是阿布总是习惯自己写项目中最难的一部分算法。

“阿布，两周前和你说的项目做完了没有？”

“上周就做完了”。

“做完了？”

“恩。”

“复杂吗？”

“还好。写单元测试比预想多花了一点时间。”

“那么快，我以为要一个月呢”。老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每天做八小时的话，当然要一个月了”，阿布喝了一口可乐，“砰”地一声把电脑合上，“我周五晚上想出了个算法，想找我们组里的小索实现，可是要等到周一呢，于是我就自己写了两个通宵，竟然就做完了。”

老狄眯着眼睛，脸上的笑容像被春风吹皱的池水。“你为什么不放手一些呢？咱们公司每天要写的程序写也写不完，这样做会累死的啊。”

“会吗？”阿布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看老狄。

“等你过了30岁……”老狄欲言又止，全场哄堂大笑，笑声里包含了数不清的不甘心。

阿布也跟着笑了起来，平时不爱笑的他，此刻笑得极为难看。他边笑边环顾四周，眼中充满了嘲讽，“那些不热爱自己工作的家伙，做了经理之后就再也没看过代码了，所以过了30岁就能力变差了。如果每天坚持写代码锻炼大脑，效果说不定会不一样呢。”

我没有笑，不禁想到了我大学刚毕业的那两年，每天都在思考什么时候可以成为部门经理，就不用自己亲自干活了。可惜十几年过去了，每日劳作的命运仍然没有丝毫改观。反而是阿布，他埋头在电脑前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太过鲜活，粗糙的大手总能敲出最优效率的代码，这样的人大概才是真的适合这个行业吧。

【慧婶 | 刘震云】

二十年前，慧婶还是慧姐的时候，她是春风得意的。得意到什么程度？她刚刚从X大计算机系毕业，就分到了研究所。那个时候X大的学生不像现在遍地都是，X大是高贵的，是千万高考学生挤破头也进不来的。而X大计算机系每届仅有的几十个毕业生中，慧姐又是最优秀的。别的学生想不出来的问题，慧姐一下子就能有思路。教授讲到一半卡壳了，慧姐也能给接上。

什么时候慧婶不得意了？五年前。计算机系的学生一下子冒出来很多，学编程的，学算法的，学体系结构的，学数据库的，种类多的慧婶都数不过来。上次老狄把慧婶叫到他办公室里来，说，你升高级经理的事，可能要暂缓。又说，应该也缓不了很久，你别急。

慧婶还是急了，问，为啥。

老狄想了想说，最近流行机器学习，你会吗。

年近四十的慧婶想了想说，谁都有不懂的领域，这很正常。想了想又说，我可以学。又说，我有基础，半年就能学会。

老狄想了想，指了指门口刚来公司的实习生阿布，说，他只要三个星期。

就这样，慧婶一帆风顺的职场到高级经理这一步就原地踏步了。慧婶不想原地踏步，以前，她的儿子总是问她，妈妈，你什么时候升职啊。慧婶说，很快。后来儿子长大了，知道这个问题尴尬，也就不问了。

更尴尬的还是，儿子长大了，这个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老狄今天开会的时候屡次提到了公司的杰总爱看书。

慧婶立刻说，我也爱看。又说，尤其喜欢看职业经理人常看的那类。

老狄接着说，这类书对管理自己很重要。

慧婶接上，对对对，我每次看完收获都很大。

老狄还说，杰总还问到了咱们部门最新研发的产品，说那个机器学习的算法不错，想了解细节。

慧婶想抢话说，可是嘴动了动，不知道接什么好。产品的负责人是去年刚升为部门组长的阿布。慧婶停了一下，还是说，机器学习很重要，我也很感兴趣，打算接下来学习一下。

又说，应该半年就能学会。

【阿豪 | 张小娴】

会开了不到半个小时，阿豪的电话第三次响了。打来电话的还是阿豪的第三任妻子丽莎。和前两次一样，阿豪赧然而笑，抓起电话出去接了。

时间人总为工作庸庸碌碌，可真爱自己家人的又有几人？

阿豪不算英俊，四十多岁的他有着和多数中年男人一样的肚腩和秃顶。阿豪却是优雅的，他穿着没有一丝皱褶的米色衬衫，香水的气息瞬间侵入周围人的鼻息。阿豪的头衔多到很难用一句话概括，数据科学家，天文学家，小提琴演奏家，法式厨师...

女人都爱有才华的男人，而有才华的男人只爱自己。在阿豪青春期后的二十多年中，这句话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注脚了。阿豪历任女朋友三十多人，儿子五个，妻子三个，丽莎是他目前的妻子。

“亲爱的，周末有什么计划？”电话那头传来丽莎的声音。

“都可以”。只要听着丽莎的呼吸，阿豪就觉得全身酥软，仿佛忘了他站在公司会议室门口。

“我早上刚从欧洲出差回来，下周去日本还有个研讨会，要不我们周末去俄勒冈玩吧，正好我可以在路上写到一半的小说写完。”

“听你的”，阿豪看看窗外。天气晴朗。

看惯了自己周围仰慕的眼神，阿豪想他一生也不曾遇见过如此事业型的女人。

放下电话，老狄还在那里滔滔不绝老生常谈的话题，而阿豪的心早已飞到了俄勒冈。

也许，有才华的男人除了爱自己，还爱有才华的女人。

【老马 | 金庸】

不知不觉会议已经进程过半，众人腹中饥饿。老狄看众人均面有不耐，便道，多谢大家前来参会。最后一点，杰总在大会上吩咐了，今年各大帮派务必整顿自己的产品质量，提升产品和流程的标准化程度。

这本是一句可有可无的虚话，大家只需附和应着便可散会。哪想坐在老狄身旁的老马突然发话道，保障产品质量倒是不难，只是这增加的些许成本，杰总可愿意负担？

老马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这老马本是部门多年的老人，平时并不善言辞，但是每次说话都切中要害。江湖上人送外号火眼狻猊。

老马明知话不好听，却也顾不得许多，坚持说道，用研，界面，架构，文档，测试，都少不了增加的额外负担。只要找来相应的专业人才，投入该有的时间，那软件质量，定是差不了许多的。只是作为内部技术平台，我们是否真的要在这方面投入资源，还望老狄明示。

老狄闻听，喃喃地道，谁说不是呢，思忖片刻，朗声说道。老马言之有理！提升软件的整体质量，着实需要一番苦功夫的。今日之后，大家不妨和各分舵的兄弟们协商一下，在不增加现有编制的前提下，如何进一步把软件质量提升。

众人一听，老狄此言虽意在打圆场，倒也无甚更好的办法，于是便纷纷点头附和，连那老马也一时无语。慧姐躬身道，杰总高瞻远瞩，实属我等所不及也。

【你 | 冯唐】

十一年前，我刚参加工作，最不爱开部门会议。每到开会，我老是尽量缩在座位里，生怕别人发现我来上班了。我总觉得，能拿在会上说的，都是废话。有价值的信息，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嚷嚷出来。

那会我在公司有个铁磁叫慎明，丫其实应该叫慎虚。每天顶着一副自摸过度的黑眼圈，永远穿着一条老远都能看见青春凸起的大裤衩子，在我面前晃晃悠悠。

每次部门开会，慎明看着那穿着衬衫领带的员工小声说，你瞅这帮孙子，看着一个个人五人六的，背地里都是男盗女娼的。慎明说，你看那领带打的笔挺的，昨晚肯定是和女朋友深度交流的，那领带打的随意的，昨晚估计是和老婆背靠背睡的。我说，那旁边那个没打领带的呢？阿青插嘴，那估计是和五姑娘睡的。

整个部门里，慎明最反感的是阿青。阿青是比我俩大一届的女孩，当时也就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胸脯子顶的比慎明的青春期还高，一副有容的样子。

一看就是骚货。慎明眼神发直地说。

十一年后的会议室里，我摸着自己随意的领带，又想起了慎明。于是低头打开手机，看到朋友圈里的慎明。身材的凸起早已从裤裆竖直向上位移了20公分。阿青穿着很随意的衣服站在他身边，推着一个婴儿推车。俩人站在滑梯前，小心翼翼地看着滑梯一个毛头小子。小子脸型像慎明，嘴巴像阿青，还好没遗传他爹的黑眼圈。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

一看就是运动健将。慎明在朋友圈里说。

我忽然想起十一年前的文艺青年慎明写过一首诗，编排当时朝九晚五的部门经理们，

永远有剩饭的冰箱 / 吊着领带的柜子/ 摆着药渣的床头/ 挺而不久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