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奴的焦虑

许多家长明知道大学毕业也没多大用,但还是决意拼死一搏,将孩子和钱财送入产业化怪兽张开的饕餮大嘴里。

一到这个季节,空气里就充满了焦虑的气味。

去往楼顶中考辅导班的学生,使得电梯突然紧张起来。挤在稚嫩面孔里的老住户,只好小心收紧身体,屏息与之共上下。这些准备考初中的孩子,寄身塔楼楼顶那幢复式结构房子,每日成群结队活动。

他们一律戴近视眼镜,身形歪斜,脸上很少映现少年的光泽,看人的眼神多是飘忽不定。他们吃住在辅导速成班里,接受强化训练,大人为他们交了数千元学费。住户们一眼即可辨别出那些家长,因为他们眼里写满了期待与惶惑。

去小区鞋屋擦皮鞋,四十来岁的老板娘正在训斥儿子:“为你花这么多钱,你还偷偷玩游戏!你对得起谁?我擦一双鞋才挣七块五,你一小时就要三百。你算过没有,我这双手得擦够五十双臭鞋,才能给你请一对一老师。”

呆头呆脑的五年级学生低头不语。

这对来自保定的夫妻,租用一间二十平米的屋子,以擦鞋擦沙发谋生,他们已经扎根小区十馀年。原本是三人经营,丈夫上门擦洗皮沙发,妻子管店,妻子一个阴郁而枯瘦的弟弟负责擦鞋。租金从九百元涨到三千元,养不起人,老板娘只好让弟弟出外打工。

我是看着他们的后代从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一步步长成胖乎乎的眼镜男,清澈的眸子一变而为游弋、空洞的眼神。

“考不上好初中,就输了。我们输不起啊。”

她眼里浮起南中国海般浩荡的焦虑。

千里外的老家,大弟为儿子学好奥数,高价请了研究生一对一辅导。幺弟春节就托人为女儿补课,想让女儿考上大学。或许是压力过大,小时候活泼的侄女,一脸疙瘩,身子几乎缩成熊猫状。

一个在西部四线城市工作的朋友,女儿一个月后也将步入高考战场。原本不用功的孩子,突然意识到机会的宝贵,逼迫母亲为自己报贵族辅导班,每天三小时课程,收费六百元,一个十天短期班竟需六千元。夫妻俩一月的收入也就这么多。女儿平日上各种补习班,每年要花费一万多元。值不值得花这么多钱,一家人为此大吵一架,父女俩结成花钱同盟,掌管家庭财权的妻子只好认输,她明白又要过一段苦日子了。

攥紧命运之手!决战高考!

这是涂抹在无数高考工厂墙壁上的动员令。

许多家长明知道大学毕业也没多大用,还得托关系找工作,但还是决意拼死一搏,将孩子和钱财送入产业化怪兽张开的饕餮大嘴里。省吃俭用的血汗钱,就这样被专横的教育悉数吞噬。孩子毁了,父母累了穷了,这就是现实。

在中国,自一个生命呱呱坠地起,父母就开始了不见尽头的马拉松比赛,直到身心俱衰,才有可能卸下这泰山般的重负。在现有教育制度面前,家长们如同一头头被点着屁股的斗牛,日复一日进行痛苦的狂奔——浇在尾巴上的汽油,足够烧十几年而不竭。

漫山遍野的孩奴,遮蔽了太阳的光辉。

这是一场人为设定的乱局。

就业、任用对文凭的要求,规定了教育的根本属性——提供缴费者所需要的标准证书。一个显见的事实是,中国式的教育,只是为了庞大的证书需求而存在。

畸形发展的产业化教育制造了天量证书,文凭的贬值自然不可避免。本来各有所用的文凭,依次轮番贬值,专科,本科,研究生,博士生,博士后。每一个为了谋取较好收益的个体,不得不倾力参与瘟疫式的文凭升级拼搏,专升本,本升研,研升博……专科贱,本科不值钱,研究生满街走,博士帽随风飘扬。

因为权力和人情的腐蚀作用,用人单位最后大都采用惟文凭是举的录取原则。在外人看来,这恰恰是其唯一公平的地方,因而更加热衷于参与文凭竞争。

在洞悉此国秘密的人眼里,文凭只是个道具,它仅仅抬高了准入门槛。因为同级别文凭竞争背后,就是赤裸裸的关系博弈:谁拥有或能撬动权力关系,以及谁支付的贿赂价码(含最管用的性贿赂)更具有竞争力。官后代富后代貌似也参与文凭大战,其实只是走个过场,运用权力或金钱获取所需要的证书,然后一路畅通进入上升快车道,最后高调标榜“能力之外的资本为零”,以此摧毁无权无势者的自信心。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混蛋儿滚蛋。他们要告诉社会的就是这个颠扑不破的血统定律。半个世纪前,热血青年遇罗克就是为了挑战这个新中国的主体真理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当权贵拿走盘子里的蛋糕之后,剩下的碎渣子由乌泱乌泱的百姓争抢。

为了让参与者全情投入,教育食利阶层设计了一款异常刺激的争斗游戏。打个比方吧,本来大学每年招十人,横竖都只有十人成为幸运儿。如果不加码,游戏就有些乏味,也无从攫取超额利益。于是,他们进行了高超的顶层制度设计,通过不断提高考试难度,不断改变录取标准,让每个人都惶惶不安,因为担心自己被剔除,从而永不松懈地参与搏斗。

在课堂教学之外,一整套标榜快速提高成绩的教育培训机构傲然挺立。这些戕害性灵、榨取钱财的吸血工厂,本身即是由权势者开设,或由那些跟权力完成勾兑的人开办。他们和教育当局联手操纵游戏进程,并攫取最大的利益。

在此庞然大物面前,家长和孩子彻底丧失了自尊和自信心。他们沦为可怜的奴隶,就像被毒蛇摄取了灵魂的老鼠,一跳一跳葬身于死亡之口。

教育主管部门每年煞有介事的减负,无不成为培训机构敛财的契机和动力——他们所标榜的减负力度愈大,它们赚取的钱财愈多。猫鼠一家亲,他们活色生香的表演,只是为了蒙蔽旁观者,以此令入局者更加沉浸其中,这是猫鼠游戏的本质。

这是一场政府主导的合法死亡游戏。他们规定了每个家长的生活方式,彻底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还塑造了可怕的国民性格。

“政教合一”制度下的教育垄断,正在无情地窒息中国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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