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生要填无数的履历表,活到老,填到老。有些表格会有一栏:“特长”,因为不是加分项,貌似可有可无,比如晋升主治医师职称,即便考过钢琴十级也加不了半分。
多年来,我的“特长”栏始终是空白。一直是个寡趣而略嫌沉闷的人,“多才多艺”四个字曾令我垂涎良久却始终不得附身。写字是一个爱好,可人人都会写文章,我并没有比别人出色一分,算不上特长。
其实每次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常常想起那段特殊的日子。如果“说话”也可称特长,或许某次我会调皮地填上去。
我的普通话比周围人说得稍好一些,当然在北方人的字正腔圆面前还是保持沉默为上。日常交流中如果太刻意了显得有点“作”,一随意就难免带着漏洞百出的口音,不过只要正式场合演讲、宣读,我会很快进入角色,吐字归音、停连节奏、气息情感,都是需拿捏把握的。虽然让专业人士听起来贻笑大方,也足以区别寻常那些饶有特色的“塑料普通话”,说实话,心里偶尔有点小嘚瑟。
医学有DRGs,意思是按疾病诊断相关分类,人呢则流行按喜好分类,曰“控”,据说有颜控、萝莉控及各种能诱发想象的控。而我第一次看到“声控”这个词,立马有找到组织的感觉,这诊断太适合我了!
迷人的音色可遇不可求,令人陶醉。第一次看到女作家在小说里写“音色是仅次于身材的性感元素”,我恨不能给32个赞。怎么形容,瞬间被一个独特嗓音轰然攫获的感觉?就那样彻底俘虏了我的耳朵,于千万人中,一秒就能发现你。
15岁时的英语老师姓黄,不高也不帅,瘦弱而忧郁,蓝色衬衫眼镜闪闪,嗓音低沉有磁性,读英语好听得不行。我偷偷喜欢着,每天都盼望英语课。可惜他只教了我们一学期就考研走了,真叫人惆怅。及至多年后第一次在电视里见到撒贝宁,几乎惊声,那身形、神态,还有说话的音质和调调,简直一模一样啊!只是我的黄老师该早没了这年轻,不知身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呢……
敏感练就了我对音色的高度辨识力。王菲的纯净空灵,阿杜的沙哑缠绵,韩红的清亮婉转,张学友的细腻深情,李宗盛的沧桑,林忆莲的妩媚,刀郎的雄浑......喜欢的不胜枚举,让人无法不多情。
引我格外关注的还有一类人,他们以说话为事业,包括早期的播音员、解说员、配音演员、报幕员,以及后来出现的主持人、演讲家等等。一位完美的从事有声语言传播的工作人员,除了标准的普通话,悦耳得体的音色亦不可或缺。邢质斌、罗京、乔榛、丁建华、童自荣、陈铎、虹云,都曾是我心中无比神圣的名字。
不知大家有没有这种感觉,录音后回放总觉得那声音不像自己的,陌生得很。我喜欢玩一些配音和唱歌的软件,可听起来似乎比自觉的要清亮短促些,我的声音是这样的么?总还揣着隐隐疑惑。
音色也受之于父母,感谢他们给了我好听的声音。原谅我的自恋,过了论及姿色的年龄,女人更应该有多角度的自信。我喜欢我的声音,虽然它们唱歌时不太听话,可在表达方面一直不遗余力为小主增色。
因自小不善歌,故并不知“音色”为何物。从农村初进县小读书,一口乡音被同学取笑,学拼音分不清“l、n”,每天都留堂到天黑。七岁的我自卑而躲闪,直到三年级开始写作文才慢慢喜欢上语文课。
家里买了黑白电视机,只有几个台,《新闻联播》是必看节目,就这样熟悉了罗京、张宏民、杜宪。我每天搬个小竹椅,聚精会神盯着小小荧屏半小时,轻声跟着他们念,那清晰周正的吐字,抑扬顿挫的流畅,年幼的我抱之以殿堂级的景仰。最关注的是末尾短短几分钟的国际新闻,小学毕业时我已能流利说出各国政要的名字和首都所在。
我的朗读能力越来越好,后来学英语也受益不浅,因为敢开口了。来到卫校读书后,接触全省各地的方言,饶有兴致去学,没一会儿便能像模像样溜几句,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语言天赋其实不错。
少女的虚荣也清透明亮。我发现同属一个地区,市里和县里的话也不尽相同。和本市同学处久了,我能说一口地道的南昌方言,已听不出半分县乡口音,得以混迹省城老乡圈。小小学生娃们薄薄地势利着,在城里孩子眼中,县里就是“乡下”,他们有着高人一等的优越。
后来我又为“乡下人”挣了一回脸。校广播站招广播员,不喜出风头的我在最后一天被室友怂恿去面试。负责的老师后来告诉我,本已定了学生会主席,就随手给我念一篇稿子,没想到的眼前一亮,改变了最终结果。我的名字第一次上了红榜公示出来,激动了一整晚,似乎离遥远的梦想近了一点点。
广播员的工作很辛苦。播放晨起音乐和早操,下午课余的自制节目,包括国内国际新闻、校文学社稿件、经典赏析、流行音乐,以及学校通知、学生的寻物启事等等,事无巨细全程打理。
我前所未有地勇敢起来。在曦光未明的清晨独自爬上教学楼顶的广播室,被自己的脚步声和路过解剖室的恐惧吓得心都要蹦出。不记得懒觉的滋味,下午四点的课余活动看不到我的身影。亲爱的上铺每次帮我打好晚饭用棉被包住保温,两年下来胃疼还是常常造访,我更瘦了。
可那段时光多么开心啊,小小广播室冬冷夏热,我却如身处天堂。大块头音响设备神秘又威严,一个小巧话筒便能将我的声音输送出去,它们飘荡在校园上空,如一团隐形的白云,含笑看着下面奔跑雀跃的同学们。一排木架倚墙而立,黑胶唱片穿厚厚的正方形纸外套,带着一种层层叠叠的沉着丰富。除了晨操,其他时间我可以自由选择播放。生于乡野的我,何曾受过半点音乐熏陶,可当唱针在唱片上缓缓转动着沙沙作响,音乐流淌而出,那一刻的感觉,美妙至极。
我贪婪地学习能接触到的一切关于播音的知识,发音吐字、语速急缓、情感分寸。一本绕口令被我翻烂,开始崇拜能捋直舌头玩转“化肥会挥发”的相声演员。暑假看巴西电视剧《女奴》,对男女主角超长的全名尤其感兴趣。不认识的字一定查字典标明读音,不能忍受模棱两可的存在。没有辅导班,没有专业书,没有网络的年代,这是我能利用的全部。
十九岁那年,市里成立有线电视台公开招聘播音主持,刚参加工作的我毫不犹豫报了名。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有任何练习和准备就敢去面试,站在人前的我是这样的:素面朝天,乌黑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垂于前胸,辫梢飘逸着紫色缎带。明黄色马海毛短外套,黑色踏脚裤,白色旅游鞋。那样的我,当时人人都说像琼瑶小说女主角,而我幼稚地以为好看就行,完全不知道打扮要分场合。
等候的时间看见一位众星捧月的公主,剪裁合体的白色职业套裙,刚打理好的长发顺滑如缎,化很精致的妆,旁边还跟着拎箱子的化妆师,这在那年代是少有的明星范儿。她十分骄傲目不斜视地从我们中间穿过,馈赠一缕久散不开的香气给羡慕得只知吸气的我。
好漂亮!我已然气馁,彼时并不懂清纯的难得。
脱鞋站成一排,经考官目测过身高后依次试镜。念完新闻稿我在机器上看到了自己的留影,明艳的黄色外套在深蓝色背景前如一团浓蛋黄,两条小辫和庄重正式的播音腔大相径庭。如此混搭把我自己都看乐了,纯当玩耍吧。
再后来,普通话可以考级了,一度蠢蠢欲动想试下自己在哪个段位,磨蹭多年还未付诸行动,就已然丧失了对几乎所有考试的热情。就兴趣而言,任何形式的盖戳认定都是多余。
现在满足这种兴趣的途径很多,拿着手机就能玩儿朗读和配音。我试着读古诗词,读经典散文,配《简爱》和宫斗剧里的各位小主,还可以播报新闻,简直玩得不亦乐乎。
《朗读者》和《见字如面》这样的节目很吸引人,相形之下,普通人的朗读更真诚自然,不见斧凿。无论何种艺术形式,真正动人的往往不是技巧,而是领悟之后的深情。
如果有机会,我想读一首席慕蓉的诗。在那座小亭子里,一个人,聆听自己的声音,去往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