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靠窗的车座上,窗户透出些许车里的景象:
隆冬时节,糙脸的汉子穿着白背心,满口拎着晋东方言,举着蓝白格间的麻袋,互相摩擦着挤过过道;身旁戴着口罩的女孩打着视频电话笑出声来,顺润的不只有嘴角;前排座椅的白发大娘搂紧了自己的褐色布袋,上面的斑驳印在窗户上,他好像花了。嗅一口,抿嘴,像是尝到了烧焦的番薯。我别过头去,几个裹着蓝棉服的工人弓着腰坐在了另一边。周遭昏昏杂杂,最为钻耳的,是司机先生的吆喝,像是赶马,一群老骥,正在卸下包袱归圈。
我踏上了归乡的旅程。关上手机,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车上的一切情绪分门别类,唯有委屈是共通的。每当暮年之人流露委屈,像是将肉心凌迟一般,难以自已。一直以来,每次登上回家的大巴,我都早早睡着,生怕自己陷入这场聚众的抱怨中。但终有失算的时候,每当此时,我便像只窗户的树懒,紧紧靠着窗户,不敢动弹。可乘车也不只有不愉快的回忆,少年时最童趣的回忆,便与车密不可分。那是父亲第一次开车送我回老家,也是头一回听说高速路。人在童年时总有虚构幻想的能力,在磁悬浮列车还未听闻前,六岁的我胡思乱想,当车行驶到高速路上时,便会因为磁性相斥而浮于路上,因为没有摩擦(天知道那时为什么我会想到摩擦力,可能真的是冥冥之中的感知),所以会提速百倍,顾名思义称之为“高速路”。我问父亲是不是这样的,父亲却笑而不语,直到上高速路后车轱辘还在地上转时,我才不得不承认现实远比想象原始得多。
可为何称其“童趣”,想必是懂得遗憾美学之后,我才承认,如果高速路真如我所愿,那今天执笔于此的记忆片段便与此无关了。在当时,我很失落,很憋屈,世界为我而转的想法有了裂缝,据他完全破碎还有七年的光景。父亲很爱给我讲道理,在我哭闹着不听话时,他一句“接受现实才能坚强,总沉浸在想象中会一事无成”让稚子的烂漫一同有了裂缝。他总希望我能早早领会道理,早早长大。可早慧不等同成熟,没有阅历的加持,早慧只会加剧自卑。人该在烂漫的年纪烂漫,成熟的年纪成熟,就像远行的车,在堵塞的时候放缓,通畅的时候加速,一切都水到渠成。
除去童真,车也有轻柔的一面。
傍晚是罗曼蒂克的独属,情侣们与晚霞道别,挥挥手别过了阳光。八岁的我坐在农大校园外的草坪上,六十六岁的姥姥同样坐着,混着白丝的黑发顺着风律动的方向漂浮,十几根发百叶窗般遮蔽了她的脸,一闭一张间,八岁的她闭着眼倾享着风与霞与夕阳。
“呜呜呜……哐镗哐镗哐镗……”
绿皮火车来了,慵懒,节数分明。过轨道连接处,在火车驶过间,总会有一声响声,像是钢琴的节拍器,按部就班的,带着节奏响起。我随着车拍起手来,唱着儿歌摇着头,不一会儿就摇到了姥姥伸直的腿上,便不动了。我躺在那里,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鸣笛的火车,一节又一节,一列又一列。蹉跎间,车笛声也渐迤逦,时常混入的橘色车厢、煤车、油车厢,为一致的序列增添了些许期待。每当火车开走,夕阳便裸露出,最后的光亮伴着一趟趟驶向远方的火车逐渐消失,像是睁闭的目般,夕阳的每次出现,总要又下沉一点。而这远行的车,在他开动的数以千计个小时里,又有那一又三十分落入我的眼中,从此,我的心便与他绑定,即便绿皮火车逐渐落寞,不被爱戴。
姥姥为数不多的安静时光全然在这车前夕阳下,她回到了淑女时代,除去捋着我平整短小的尖发外,她静默得像尊沉思已久的石像。列车或许也载着姥姥的爱与思念吧,就像他时常做得那样。
除去大巴、汽车、列车,我也坐过校车,那是另一种体验,属于青涩懵懂的年代。
坐校车是件体力活,下课铃响前就要收拾好书包,利利索索的出门,面对如狼似虎的家长,边护着兜边抢道出门。下了四楼,去食堂胡乱吃口饭,再跑上五楼宿舍,把一星期下来得烂了的香蕉苹果,捏着鼻头扔到黑色垃圾袋里,然后把该带回家的物件一股脑全部打包,再跑下五楼,穿过操场,找到校车,放下东西,最后就是占座位,帮同班的一个女孩。其实本来坐校车无需如此着急,可偏偏我们俩都爱坐到靠窗的位置,谁先到谁就有优先选座的机会。女孩总比我慢,很是磨蹭,因而往往就被我给抢了先机,于是当她到了车上看见我悠哉游哉地靠着窗户,就懊恼道:
“咋你又到了!”
带车老师是个化学老师,二级部的,很是靓丽,车上总和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她常常开玩笑称我们全是长舌家族的后裔,有时说道兴起,她也自嘲自己是长舌妇。出校之后,大家聊天的话题也不再拘谨,多围绕爱情瞎聊:
“如果我是校长,我一定同意自由恋爱,当然前提是男孩要有能力去爱一个女孩,女孩要珍惜眼前这个为你付出的男孩。”我旁边那位闹腾姑娘是长舌家族的掌门,她嗓门很大,校车又封闭,满满当当的车里常常就剩下她和老师的两人对话,其他人也并不觉得吵,一部分人睡熟了,一部分人冷不丁加上几句。我时常会看向窗外,做第三类人。只是有时女孩会把火引到我这儿:
“我倒觉得喜欢和爱是两码事!”
为了争辩喜欢与爱的成色问题,女孩和兄弟班的班长争执起来了。
“喜欢可以喜欢很多人,爱一辈子只能爱一个!”
女孩大声说,当时她已经面红耳赤,让本就像蒙古女娃的她又添了几分英武。
班长指了指一旁的我说:
“那你都这么说了,你敢说你喜欢他吗?”
“有啥不敢!”
女孩强行把我头摆正,在一片起哄声中,我发愣地接受了初次表白:
“我喜欢你!”
“哦哦,不错不错。”
车上顿时大笑起来,老师卷起试卷轻敲着我的头:
“你一看没什么经验啊,要是一般男孩直接就亲上去了。”
爱情可不是说笑,往往以悲情为主。有一天老师哭了,女孩给她递了张纸问为什么,或是因为我们尚且年幼,不太懂得大人的七情六欲,她便全盘抖落。男朋友向她求婚了,但她没同意,因为私立学校封闭,老师也不让随便出校,即便他们在一个城市,也仿佛过着分居的生活,谁也不知道感情能保鲜到何时。老师哭着说了一路他们爱情的点滴,哭腔中吐露的却都是幸福的过往,孩子们出奇的安静。到了学校,老师抹干眼泪站了起来,一如既往地祝福我们新的一周要好好加油,在她刚准备下车时,有个男孩站起来说:
“没事老师,我们在学校就是你的男朋友!”
我跟着小声应和,连同车里的其他男孩一样。那些不知如何更改性别的女孩,含含糊糊地也说出口同样的话,听起来一片模糊,谁也不知道到底说饿了什么,唯独知晓的,是老师又一次落泪了。
到如今,我同样离不开车。可回忆终是回忆,讲些现在的事会坏了味道。有些车依旧在,可有些车将被淘汰。时至今日,坐绿皮车的记忆逐渐模糊,若不是与朋友去了导演大鹏的老家集安时坐了一宿的绿皮车,想必它也会与小人书、连环画、铁环一样,淡去了,并不再回来。有些旧物永远止步于记忆中的某一年份,他们挥手,我们道别,如同老友,再无相见。
by 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