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个男人有约(十七)

知我者莫过于我的丈夫,他知道我此时的痛是怎样的痛,那是痛彻心扉的痛,痛彻骨髓的痛。这种痛,可以埋于地下,藏于山林,但不可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担心这可能会成为我一生无法疗愈的创伤。从没出去办过啥大事的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丢下哭得伤心欲绝的我跑到县里去了。功夫不负苦心人,不知道县衙门朝哪开的他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有关部门,终于帮我报上了名。

1977年12月10号,大雪纷飞,我终于跟着赶考大军走进了十年前就应该走进的高考考场,心和雪花一起飞舞。在考场外遇到了有限的几个当年的同学,都知道我和黑子是一个村的,就问,黑子咋没来呢?我咋回答啊?说他进监狱了吧,于心不忍,这也是我的一个痛点,你的同乡因为不光彩的事进了监狱,你会觉得光彩吗?就推说好久不见他了,不知道。黑子要是不出事,这次是不是也能和我一样,这么开开心心地走进考场呢?黑子要是不出事,读了大学,他定会如虎添翼,前程无量。那个时代,出身好,有党票,就是铺就前程的两块金砖啊!

事情真的这样奇巧吗?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我们,在而立之年一个奔赴高考,一个走进高墙。一个享受喜悦,一个受尽煎熬。

出了考场,是漫长的等待。想着那些考卷,像重看一部电影一样,每一道题都清晰地在我眼前展开,我一遍一遍回忆自己的答案,估测自己的分数。

转过年,到了1978年的春天,本科陆陆续续发通知单了,我没收到。专科也开始录取了,我没收到。一天下午,爸爸来了,北方的初春很冷,他披着满身的雪,12里地,他是冒着风雪走着来的。一进屋就问,有通知来吗?看得出爸爸比我还急切。我故作轻松地说,没有哦。他说,我们村老狄家的姑娘狄玲昨天收到了县师范学校的通知单。我的心一沉,我知道这是录取到中专这一级了,也就是最后一级了。那还有啥说的呢,落榜是铁定的了。“会不会又是黑子搞了啥鬼呢?”爸疑疑惑惑地揣度着。我知道爸这是疑邻盗斧:“不会,他在监狱,想搞鬼也搞不成啊!”“那可没准,这小子鬼招多着呢!”爸找不到我落榜的理由,他坚信他女儿的能力。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我这位一直盼女成凤的父亲。“爸,您别多想,黑子在监狱,他不会知道我参加高考的事儿。您看啊,我都十年没学习了,也许是分数不够。”爸默然。“再说,这要是真考上了,这个家咋办啊?三个孩子咋办啊?不去也好。”我不知道是安慰父亲还是安慰自己。

1978年的三月份,我的录取通知书在我完全不寄希望的时候,突然像神兵天降一般到了我手里。等我报到的时候才真相大白。原来录取时遇到政治瓶颈:那时虽然打到了“四人帮”,但是并没有彻底粉碎“极左思潮”,高校对中央的“择优录取”理解有分歧。是分数择优,还是“政审”择优?所以当初教办主任不给我报名,一点也不奇怪。

我被录取到吉林师范学院,我们这个班的同学差不多都和我一样是“可以教育好子女”,无疑,我们都是“分数择优”的受益者。黑子险些背了黑锅。人啊,不能干坏事,干一回,别人就会当百回。

时光苒荏,读书的日子很短暂,七九年夏天我告别了吉林师范学院,开开心心地揣着毕业证到县教育局去报到。

明媚的阳光撒在身上暖暖的,晒在心上甜甜的。县城的街道、通往母校的巷子都一如十几年前一样,亲切而温馨。我虽然不似当年的青春少女了,但心里装着的依旧是少女当年的梦。又一次从乡下进城,觉得街道宽敞多了,呼吸都畅通了许多。还记得以前偶尔进城办事,都是低着头,靠在路边走,生怕看到老师同学,被他们耻笑。这次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心安理得的进城了。

“姐!”迎面走来的瘦瘦小小的女人冲我喊,我傻看半天才认出是芳芳。我结婚之后离开村子快十年了,那个单纯善良纤纤巧巧的芳芳也被风侵霜蚀得有点沧桑了。

 “芳芳,你怎么在这里?”

“黑子出狱了,我来接她。”

黑子?出狱了?我一时摸不着头脑。“黑子呢?他在哪?”我茫然地问。

 “那——”芳芳用手指着前方。我转过头,目光在车水马龙中搜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没有,连个背影也没有。黑子,这条街道我们一起走过多少次,今天为什么对面不相见呢?是时间阻隔了我们,还是世情阻隔了我们?

“姐,别看了,他走远了。我也得走了,我们要去赶火车呢。”

看着芳芳匆匆离去的身影,我的心酸酸的。要是黑子在跟前,我一定揍他两拳头,不是解我个人之恨,而是为芳芳鸣不平。多么好的媳妇,不好好珍惜,让她跟着糟心遭罪。不离不弃的糟糠之妻,以柔弱的肩膀,在男人背弃他的时候支起一个家,可敬可佩!真心希望黑子在今后的日子里能给她以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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