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处是单调的白色,白色的山峦,白色的大地,与蓝色的天空泾渭分明。
偶有风过,带起片片琼花,轻柔似锦,却生生映成一番寒冷彻骨。
这是一片被世人遗忘之地,厚厚的冰层下或也埋葬着曾经的辉煌,如今却只剩苍茫。
这里便是极北之北,人人望而却步的雪域。
望不尽的白雪。挥不去的思绪。恰似,留不住的时光。这一年,墨雪十七岁,风华正茂,青春年少。雪域深处,寒脊山脉,象头山。
这座并不高的雪山山头上,这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安静地看着夕阳,他背上有一把剑,一把银色的剑。
他已经坐了好久好久。从三岁开始修行,才懂得试着用自己浅薄的修为去抵御酷寒,就被师父丢到这茫茫雪山之中,在千万凶兽爪牙下挣扎求生,不觉已是十四年。看着身边这庞大的尸身,看着尸体上面那几道毛血冻结在一块的刀口,他长嘘一口气,十多年恍若一梦。
许是夕阳也累了,懒懒的挂在西方那座山头,褪去了它刺目的芒,只是随意的为这世界洒下最后一丝光。墨雪就这样静静盯着那个苍白色的球,一时忘了时间……
夜色笼罩,妖兽也敛去了狂躁,安静蛰伏,大地渐渐只剩了风卷起碎冰雪的声音,似在将夜前低声的呢喃。墨雪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冰雪拖着狼的后退沿着那条下山的路回去,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下山的步伐异常轻快,以至于拖着巨大的尸体还一步一跳。
“师父,徒儿幸不辱命!”离得老远也听到这声音中夹带的无法遮掩的兴奋。虽说无数次拼命的搏杀,永远都换不来半点赞赏,那张脸永远就像这雪域千年不化的寒冰,但他还是选择笑脸相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都已成了习惯。
墨雪拖着巨大的狼身踩着自己的声音来到山腰,停在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洞门前,这是雪域夜幕中唯一一个亮着光的地方。
说这洞门也有讲究,却是墨雪在七岁那年被凶兽重伤,故此闲来无事,玩心大起所磊,他一直奇怪一向脾气古怪,板着脸孔的师父竟任由他在门口搞出这另类的东西。
之前他总是开去匆匆,今天却是难得的放松,甚至有闲工夫去回忆从前。
“进来吧。”随意的洞门,简陋的山洞,简单的对话,这就是墨雪面对了十七年的东西。听到洞内传来的声音,他也不再停留,转眼已经闪入山洞。洞中的设施也很是简陋,桌椅都没有,只有侧面有座冰床,墙上有把冰晶般的长剑。一老者盘膝坐在侧面的冰床上,生冷的面孔正对着迎门而入的墨雪,眼神微阖着,似在假寐。
墨雪也不在意,只是上前微微欠身再次开口道:“徒儿终于不负师父所望斩了那凶物,带回了尸身。”老者似醒非醒地抬眼望了望墨雪和身后的狼身,仿若从未在意,只是听他声音幽幽传来:“那么,恭喜你,不久之后你就可以离开这片雪山了。”
墨雪脸上未起半点波澜,即便他是真的对雪域外的世界心生向往。
“别着急高兴,前路尚未可知,外面也没想象中的好。”老者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表面伪装再好,却怎么会骗得过那双眼睛,显然墨雪也并没有这个奢望。
因为彼此了解,一切变得见怪不怪,墨雪当即稍稍欠身道:“师父教训的是。”“十四年,我没教过你什么,是你自己在这些畜生的爪牙下学会了生存,如今你要离开,为师的也给不了什么,且让我最后再教你点东西罢。”老者并没有在意墨雪的话语,只是自顾自开始说话。
“这些年,你学会了很多,你也做得很好,只是,即便你杀光了风雪中这群畜生,也学不会杀人。”说着他顿了顿,又道:“今天,就让为师的来教你杀人!”
墨雪觉得莫名其妙:“师父,徒儿不明白。”当然不明白,这茫茫雪域,哪里有人,更何况,怎么也不能随便杀人吧。
“有些道理,需要拿痛苦和失去去领悟,去理解,你要记住,有时候不是我们为什么去杀人,而是由不得我们不杀人。”
“为什么会由不得我们?”墨雪看着老者奇怪的问。他其实更奇怪的是师父从来没对自己这么说过话,更是没说过这么多。
老者没有理会他探寻的言语和眼神,只是望向远方,目光深邃,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抑或,什么也没想。
“至于人么,你我可不就是人?”许久,老者突然转头对着墨雪说道。
“什么?”饶是他再怎么聪明懂事,也是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话就直接问了出来,一时却也没顾上稳重。
“这些年,为人师者,我算不了合格,如今,且让我尽一份我的所能,也好。今日,我司徒天岚用本命精血为你步出这第一步,也不枉你我师徒一场。”那双眼,冷过屋外万古不化的冰山,那声音,静如利剑劈斩不开的冻湖,以仿佛事不关己的语调,刺激着眼前这孩子尚未长成的心灵。
墨雪努力让自己的眼神聚焦,用了好些气力才将头抬到堪堪能看到师父的脸,此刻他多想在那张门板般的脸上看出一点不同,多么迫切的希望那人嘴角哪怕是微微勾起一点嘲讽的弧度,无奈他失败了。
他俯身不知所措,半晌,才低着头向前深深鞠躬,道:“师父要是无事,我便先行告退。”
他终于还是不敢抬起头看看那张脸,所以他宁愿相信这是师父因不想让他去往山外的世界而故意刁难。
“出手吧!”冷冷的话语断绝了墨雪一切希望,却是老者先行挡在门前,面色阴冷的看着墨雪。
“师父,徒儿不想去外边了,徒儿这就回屋,等自认有能力出去为止。”墨雪这是忽的感觉有些冷,便不自主的颤了颤,接着逃也似的就想退出这个屋子,眼前的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玩笑,但他不愿相信!
一声冷喝,却是老者先出手了,“你不出手,是要为师的请你不成?”话音未落,爪风已进,直逼向墨雪面门,情急之下,墨雪只是下意识向旁边闪去,只是老者哪有那么容易摆脱,只见那只手手势未老却中途变招,整个手臂向墨雪挥去,如利刃般的掌刀只取其脖颈。墨雪这时也略微清醒,见老者手臂扫来,不敢有半点轻视,急急后仰闪过且双脚向后滑去,堪堪与老者在半途再变的拳头错过,在千钧一发之际脱离老者的进攻范围。
“师父,何以如此!”墨雪情急大叫,回应他的却是再攻而来的拳头。“锵!”金铁撞击的声音,直震落一地碎冰,墨雪和老者双臂相撞,寒铁护腕相击,鼓动的真气震的整个山洞都簌簌抖动。被动的防御令的墨雪总是捉襟见肘,处处受制,他想不通师父为什么这么做,只能甘忍被动,不多时便是落入下风,一个不小心直接被老者击飞,狠狠的撞在墙上。那张面孔却在此时突然诡异的泛出笑容。
墨雪恰巧捕捉到这一幕,顿时喜出望外,以为之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个小测验。
“嘿,真是可笑,果然和你父母一样。被情感掌控的生物。”老者讥笑,一脸不在乎,他大袖一挥,一个光团罩向墨雪。
“司徒老贼!你不得好死!”
“我求求你!放过我的妻儿老小!”
“走!快走!”
“哈哈哈!你放心!你的血脉我不会让他断的,我要让他拜我为师,匍匐在我脚下伺候我一辈子,哈哈哈哈……”
光团里,一些画面急速闪过,年幼的墨雪在当时还年轻的老者的怀里,他的脚下,一个洗衫破碎,浑身是血的妇女倒在地上,而在他身前,一个和墨雪七分相似的男子无力地撑着地,时而苦苦哀求,时而破口大骂,年轻时的老者却只是仰天笑着,然后将手中的短剑轻轻送进了地上男子的胸膛。
墨雪僵掉的脸上依旧残留着未曾褪去的笑,那纯真,发自内心的开心,却被眼前的景象冲的支离破碎。
“他是你爹,死在我送你的那把短剑上,我亲手葬送。对了,短剑我一直借你用,可忘了告诉你,那可是神器,当年属于你爹,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浮华!唔,不过如今属于我,哈哈。”
“司徒天岚!”他嘶哑着声音喊出了老者的名字。
恍惚间老者似乎愣了愣神,眼角突然抽了抽。
墨雪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用力的甩了甩依旧发麻的手臂,固执的撑起自己的身体。
接着就见他抽出背上的短剑,闪电般斩断袍子下摆,静静的道:“师徒情分,犹如此衣,一刀两断,往事莫提!”断裂的下摆在空中摇曳,徐徐落地。
割袍,断义!这决绝的背后藏的是何样的心情?
对面的老人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那周围瞬间苍老了十多岁的气场,和那袖中不住抖动的双手,又有谁去注意?至少墨雪不会。
因为短剑已伴随他虎啸龙吟般的轻喝,带起四溢的剑气,在胸前绕了一朵剑花,直指老者。
剑锋过处,零点细碎被斩碎在时光里。
直射而来的真气就像映进了老者的眼神,使其双眼光芒闪动,只见其右手背后,左手竖前并成剑指,周身真气随心而动,恰到好处形成一片光幕挡住激射而来的剑气。“万千怒雪从我号令!”墨雪的招式由实转虚,利用先手争取到的时间快速吟出口诀,八把雪剑瞬间凝成,继而飞向老者,而他自己也提着短剑紧随其后。以雪剑围困,又掐准老者招式刚老,没法发出第二招的空当,墨雪这招不可为不亮,就是老者看着都眼睛发亮。
但那双星空般的眸子,似乎从未有过半点惊慌,只见他胸前的剑指转眼变成横握,空空如也的手中凭空便出现一把剑,是墙上那把晶莹长剑,却没想出鞘后竟是漆黑如墨。只见他好似无心的一击横扫,周围那看起来毫无规则胡乱舞动的雪剑就像自己撞上那柄墨剑,尽数被斩碎,下一刻,墨剑就已经和短剑相撞。
刺耳的撞击声就像天空急坠的冰雹打在四处,数息间便是百十声,山洞已渐渐不能满足他们的摧残,他们似乎也有所觉,在一次激烈的撞击之后一前一后冲出了山洞。
门口歪歪扭扭的“艺术品”在这样急风骤雨般的摧残中瑟瑟发抖,却倔强地挺立,只是正斗得起劲的人,怎会注意这微不足道的东西……
只是顷刻间,洞门外已成了一片狼藉,遍地的雪,在两人真气的震荡下竟片片纷飞,数不清的雪花绕着他们旋转舞动,墨雪手中的短剑剑尖的剑气在他的舞动下,宛若丝带绕着他周身,而另一方,老者并指在胸,他周围的雪花就像有了灵,化作片片飞刀,向着墨雪汹涌而去。
刺耳之声不绝,一片片雪花和短剑相撞竟也迸出声声金铁交击的声音,用艺术奏响死亡的乐章!
修者之间的对决,奇快无比,总是在一刹那的模糊之后就是好几十招,墨雪和老者的身影也越来越快,直到某一个临界点,他们两人如流星般对撞在一起,周身的雪花猛地四散开去,将空气划出裂痕。彼时他们快速分离,各自退出三步开外才站定。
眼前被他们摧残的面目全非,乱石滚落,遍地坑洼,而他们两个人也好不到哪去,墨雪全身洗衫没有一处完整,全被雪花洞穿,而衣服破烂之处,皮肤都被雪花割破,鲜血染红了衣裳,另外,他的嘴角也有血液流出,只是,这些血液一离开墨雪的身体,就会在刹那变成冰晶。
另一边,老者也是嘴角淌血,不过他看起来可没有墨雪狼狈,至少他的洗衫还是完整的,只是上面沾了些许雪片罢了。
气血梗在咽喉久久吞不进肚,他们却都不愿把脆弱展现给对方哪怕一点点,是最后残存的骄傲,还是内心最深处的自尊?或者,还有其他……
轻吟的短剑划破了短暂的宁静,墨雪率先放弃了来之不易的喘息机会,短剑若黑色的闪电刺向对面那道身影,锵的一声撞上了那横胸的冰剑,一下子把老者逼退三步,而他也是手臂发麻。
只是,箭已离弦,宁折不弯!于是,伤痛被抛在九霄云外,手上则是无丝毫停顿地挥剑再刺。
抱着生死由天的态度,墨雪一剑直接掏空了自己,就连身体似乎也融进了剑光,一往无前!
几乎是同时,老者也出招,似乎是守势,他突然把手中的剑插入眼前的冰层,衣摆和着满天冰屑,随着他这一式肆意舞动,转眼已经模糊了墨雪的双眼。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一式,不过墨雪依旧平静,这一剑已经带走了自己的所有,成败早已不重要。手中的短剑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意,发出一声轻吟,势如破竹!
碎雪夹着冰屑越飞越急,到后来干脆淹没了那两道身影,疯狂的在这片天地间肆虐,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