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白色的床,扶着墙摇摇晃晃地来到卫生间,在镜子前面端详我的脸。
右侧眼角被缝过了,上嘴唇也是,擦伤斑痕,略有凸起。头发也被削落,只是又残留数根长发。鼻子像一个开口朝右的C形,我摸了一下左侧的凸起,没有疼感。下牙被折断了三颗,上门牙比平时长了两毫米,突出在外,笑起来的时候又增添了笑意。我用手摇了摇,略有松动,却没有到能拔的程度。我又像喝醉了酒一般头重脚轻地扶着墙走了回来,借助墙的推力扑到了床上。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就像刚睡醒,做了一场我已全然忘却的梦。
据说,是五一期间我在带队攀登哈巴雪山的时候,遭遇了恶劣天气,在雪线之下被一阵强风吹倒,因为岩石上有冰雪,滑坠了一百多米。后经大本营的多方救助,另加哈巴村的四十多位村民的援助,三十公里的山路加上八十公里的车程,最终当天送往丽江市人民医院。
以上大概就是事情的始末,还有一些细节的问题没有求证。似乎与我无关,好像在听旁人讲别人的事情。而那个“别人”恰恰是我而已。
那是怎样的一个别人呢?
似乎受点伤甚至残疾或是死去都没什么要紧的,毕竟这一点对所有人而言都不例外。也没有持续的疼痛或明显的外伤让人嗷嗷叫或嘤嘤地哭。只不过是暂时性失忆,这是多么幸运呀!
来探访的朋友也很多,甚至有朋友不能亲到而叫她的朋友来看我,我时而能够作简单对答,时而又“六亲不认”。对来看望我的人都平静以待,不起波澜,恐怕令不少人失望。换做如今,我恐怕会更世故一些,去迎合他们吧。
女友问过我她是谁,我说是我的妹妹、女仆,我不知道是基于怎样的逻辑,才会说出这两个词。不过这并不让人担心,或者说这只让她担心。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把手放在了躺在我旁边她的我不该放的位置。即便隔着一层被子,这也让围观的人群炸开了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哪里还在乎他们的眼光呢,而他们的在乎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必然会伤痛。
若是平日里,我自然是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众怒,但也只是程度的问题,对别人的关心自不会增添多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觉得原生家庭里可以窥见一斑。
我出生于贫穷的农村家庭,只能吃饱,而不敢称穿暖。自记事的年纪起,皆是如此。大我将近二十岁的哥哥姐姐在外打工,一方面他们回家的次数少,另一方面他们也成家早,又有这么大的年龄差距,终究感情淡漠。而母亲病弱,难出远门;父亲好酒,又频生事端。家庭可谓是支离破碎。在活着即是梦想的年代,又哪里还有其他的幻想呢!长大后发现故乡是回不去的故乡,对待亲友的疏离感则可想而知。
而母亲早逝,父亲数年后也随其往,四下漂泊,更是心无挂碍。
想起《红楼梦》里一段话:“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娼。”以自勉。
大学期间我曾经历过入伍、退伍、休学、复学、毕业。除了现实的条件限制外,对变化的渴望也是促成因素之一。然而每一件事本该是人生历程的一个转折,却并非如此,心性不变,则对应的生活也没什么改变。顶多只是环境变了,生活方式略有调整。
而这次滑坠住院,却给了颠覆我认知的体验。我能察觉到情绪上对一件事情从满不在乎到耿耿于怀;人际关系从亲密无间到决绝绝交;从无分别心到有分别心的转变。这是好是坏呢?从物质的角度而言,我自然是在失去。但从精神的角度而言,这给我提供了丰富的体验。随着康复小孩子仿佛一夜之间就长成大人了,相比之下,失去了天真而和鱼眼睛(“女儿”和“女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从“水作的骨肉”,“极尊贵,极清净”的“无价之宝珠”,到“出了嫁,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到“老了”,“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竟是鱼眼睛了”。《红楼梦》)没什么区别。这确实是心性的变化,仿若濒死时的电影回放。所以,亲戚之间说什么找稳定的工作,给家人长脸、为年岁老去作准备的话也就当作耳旁风。概括而言,即情生矛盾,钱起是非,不便赘述。
出院之后,返回老家。村里人或有耳闻,看我都增添了几分凝重,见我的鼻子尤其显眼,又问及鼻子。先谈论美观,又劝我歪曲的鼻子影响运势。我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有突出感,却无疼痛,而自己也看得顺眼,以为运势之说不过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故不当回事。另外对于一个喜欢山的人而言,这便是山留下的印记,又何须去篡改。
至于牙齿,因为残缺不全,经常漏口水,影响吃饭、嗑瓜子。这都可以接受,倒是疼痛难忍,所以就去填补打磨了。
之后便是去高原徒步,再次适应海拔。即便是从高处跌落的人,三个月没在海拔四千米以上行走,也会在路上捂着胸口驻足。
这一走就是大半年,像翻阅纸张一样翻阅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