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菜窖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每到园子里大白菜扑散的叶子被拢起来并用细长的山药蔓绑好的时候,爷爷就会在心里琢磨着挖窖的事情。

老屋坐北朝南,一溜五间,三间正房两间小房,院子很长,一道土坯墙从中间靠北的地方东西隔开,形成了前院和后院,中间拐了一道弯留了缺口,算是一个带影壁墙的二道门。

前院很大,背风向阳,爷爷总喜欢将菜窖的位置选在这里。记忆中菜窖四五米长,三米左右的宽度,深大约三米。一家十二口人,算是村中的大户,种的菜多,窖也算得上大的。

挖窖是个体力活,刚开始时很轻松,一锨一锨地把土扔到两边就好,随着窖越挖越深,扔起来也就越来越费劲。特别是最后,完全没有了刚开始的速度,只能攒足了劲,一下一下往上扔,或挖一会歇一会,有时候累得实在够呛,就得蹲下来喘喘气,待缓过劲来,再接着干。

舍不得耽误正功夫,爷爷总是利用一早一晚的时候去挖,立冬后的风有了寒意,每次裹紧衣服去喊爷爷吃饭时,我看到的情景常常让我吃惊不已:太阳刚刚冒头,夜色里的寒气依旧在晨风中滚动,只穿了一件小褂的爷爷却敞胸露臂,脸上冒着热汗。"好,好,听见了,"一边回应着我,一边跳上窖口,撩起小褂擦擦额头,拍拍身上的土:"走,走,吃饭去。"

墙头边那棵老榆树,不会理会一个孩子的不解,光秃秃的枝条自顾自地在风中摇曳。

记得一次周日晚上去小朋友家玩耍,很晚了才回家,走到还没挖成的菜窖前,只见一波又一波的黄土像长了翅膀从窖里飞出来。向下望去,爷爷正甩开膀子,左右开弓,拼命似着一下连着一下,好长时间没有片刻的停顿,只一会功夫,窑口上的土便堆成了小山似的。

月光下的爷爷干得正欢,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那汗水是否湿透了衣衫,但那"呼呼"的喘气声却听得清清楚楚。这是爷爷挖窖的记忆中最清晰的一次。长大后的自己,曾经也挖过很多次的菜窖,个中的疲累深有体会,挖几下就喘不上气来的样子记忆犹新,想到人近暮年的爷爷干活时拼命的样子,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事后问过爷爷,爷爷笑哈哈地说:"只能干那么一阵,功夫长了可受不了。哪有不累的慌的道理,干得欢一些,浑身就会泛热,夜里那么冷,不然受不了。”

自此,我知道了,爷爷不是个铁人,爷爷也和我一样怕冷。

窖挖成了,剩下的就是盖顶了。两手粗细四米来长的檩子撘在窖口上,檩子上横上几根稍细一点长短合适的木椽子,再铺上一层棒子秸,然后开始在上面用土厚厚地盖上,一脚挨一脚地踩实,土要合适,不厚不薄。顶盖好后还要在上面的中间位置留下一个出口,一般长1米多宽七八十公分,四周用花秸泥磨起来,显得规矩,即可通风让空气流通,调节温度,又是上来下去的通道。

弄好后的菜窖一般要高出地面二尺多,四周方方正正,清清楚楚,带有一点斜度。再挑一个顺当的地方垫个一米多宽的坡道上下方便,最后用铁锨把四周拍打密实。准备了好多日子的菜窖便大功告成。

棒子码上了房檐,堆在了屋顶,待到一冬的风吹干吹透,来年开春打下粒来入瓮,芝麻豆类入了大坛子小瓦罐,山药谷子在屋角处堆了一大堆,农家该收的东西差不多收完了,只剩下园子里的大白菜还在灌芯向瓷实生长,等待着最后的成熟。

立冬后小雪前,天气由凉转寒,大白菜也到了收获的时候,季节自有它的规律,每每到了气温骤降,天阴风急之时,爷爷便知道,即便无雪也是寒潮,赶紧收菜,不能再等了。

猫腰,左手按住菜头略微用力,右手顺势用镰刀砍下放倒,爷爷干净利落,一会功夫便砍倒一片。柳编筐,小推车,背的背,拉的拉,大人孩子全家总动员,急慌急忙地往家弄,只不长功夫,园子里空空如也,只留下些脱落的菜叶子。

有时雪来得急,下得猛,看看一时半会弄不完,爷爷又会指挥我们把放倒的大白菜,根向里、头朝外地码成一圆,这样即便气温再低,也不至于把它冻坏。然后一棵挨一样放成圆形状,再一层又一层往上摞,下面大上面小,最后把口封上,像极了母亲蒸的窝窝头。

不要小看了这个码白菜,码不好劳而无功,因为中间是空的,没有支撑力,码着码着就会歪向一边,甚至倒掉。爷爷总有办法,用东瓜架拆下来的木棍交叉着放上几根,菜垛便有相互的拉力。最后,用棒子秸厚厚地盖上一层,以防把白菜冻坏。

一垛垛窝头状的白菜堆银装素裹,爷爷在雪中走走看看,确认一个个都不会歪倒外,催促在园子跑来跑去的我们赶快回家。

岁月里很多很多的时刻似乎有它特定的意义,雪花飞舞中,一家人同心协力抢收大白菜的情景,成为我多年后留刻在内心深处的一个画面,每每浮现脑海,一丝悸动之后,会有一种无以言表的暖意涌上心头。

大白菜收回家,并不能马上入窖,要等到适合的时机,太早了伤热,太晚了怕冻。这些日子,地里的活少了,白菜便成了爷爷主要的服务对象,精心伺候,三大两头的侍弄。

天气晴好时,根部朝阳,把白菜一一摊开,几百棵要个把钟头才能摊完,隔两个钟头再翻过晾晒。小时候帮爷爷干的这个太多了,冬日气温低,昼短夜长,天早早会黑下来,

爷爷一般下午三点多点就会收拢起来用棒子秸盖好,其实也晒不了多长时间。

为了让白菜的水分流失一些不致腐烂,也方便入窖贮存,就要连续晾晒,直到入窖为止。

小雪时节,天越来越冷了,大白菜也到了入窖的时候。因为人多,把白菜搬上菜窑很快,放进去就慢多了,窖里人多了站不开,只能爷爷一人在下边,父亲和哥哥把搬到窑口的菜一棵棵向下扔去,爷爷接住后再一棵棵码起来,还不能着急,要码得整整齐齐,往往需要大半天时间才能入完。

如果说入窖前人们还能帮上些忙,入窖后就真正成了爷爷的专属,不要小看这个菜窖,它盛放着一大家人生活的必需和希望,大葱,萝卜,白山药等很多农家人冬季食用的东西都放在了这里。

带上一把长长的扁刀和一个小条帚,抽好围裙,顺着木梯下到窖里,爷爷开始了隔三岔五的收拾整理。把白菜一棵一棵拿起来,把需要弄掉的烂叶黄叶扔掉,稍好一点的用扁刀削下来放在一边,留作鸡食和猪食,弄好后再一棵棵码在另一边。

记得小时候家里人最多时十二口,大白菜是那个年代最主要的蔬菜,几乎可以食用大半年,知道少了不够吃,爷爷便尽着量多种一些,园子里差不多种满了,大大小小的白菜几百棵,每年的窖都挖得大大的,但还是满满当当。

自打入窖了起,就成了爷爷忙不完的活,寒冬腊月,在屋里都感觉特别的冷,爷爷一个人在菜窖里每次都要干上大半天,几百棵、一两千斤啊,时间长了,手都冻得不听使唤了。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再冷再疼也要坚持着,直到收拾干净利索了才出来。

看天气晴好或者时间长了一些的时候,爷爷就会把窖里的菜弄出来晒晒太阳,这是一个大活,所以刚入窖的一段时间一般不会轻易这样做,随着时间的推移,菜窖里的菜相对少了一些,活也就会小了点,这次依然爷爷在窖里,把白菜一棵棵扔上来,窖口上等着接菜的都是大人,小孩子是干不了这个活的,一来有危险,离窑口远了不好接住,太靠前了又怕掉下去,而且手头也没准,一旦接不住,掉下去就摔烂了。

有时候爷爷累了,特别是整窖的菜全部弄上来需晾晒的时候,向上扔时就没那么大劲了,白菜到不了那个高度,接菜的人就要弯下腰去接,高了低了,都要有眼力劲,灵活一些。

记得十二三岁时第一次跟爷爷接菜,看着黑洞洞的窖口,我有些害怕,爷爷扔的菜很高了,我还是没接住,爷爷狠狠地呲哒了我:这么大了,连个菜都接不住。随即赶紧弯腰拾起来,左看右看,心疼不已。

待窖里的白菜全部弄上来后,依旧放在那个背风向阳的墙根处,一字摆开,已经成了习惯,不用爷爷嘱咐,不管谁有空,都会记得去翻一翻,晒了这一面,再晒那一面。

冬日天冷,即使阳光很好,午饭刚过,便没有了暖意,因为活多,爷爷又会早早下手,一棵不落的仔细收拾,因为菜多,弄出来一次不容易,看看天气好,当天就不入窖了,把一棵棵菜归拢在墙根处,用棉布门帘盖上一层,再用草栅子盖一层,最后用棒子秸再围起来,真的是里三层外三层。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让白菜冻坏。

经过两天的晾晒,白菜的水分少了一些,在窖里可以放时间长一些,叶子也不至于脱落太多或发生霉烂。

但总是要隔个十天半月的,就得这样弄出来晾晾晒晒,其间爷爷也要三天两头下到窖里,看看温度是否合适,该不该倒垛,既怕白菜冻坏了,又怕白菜伤了热,窖口什么时候揭开,什么时候盖上,什么时候盖薄点,什么时候盖厚些,这些,是爷爷的挂牵,惦记,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雪后的清晨,爷爷总是第一个打开屋门,伴随着呲啦啦的扫地声,厚厚的雪地上一条小道从门前一直通向菜窖,窖顶上、窖四周的积雪被爷爷清扫的干干净净后,卷起盖在窖口上的草栅子,抖掉上面的积雪再重新盖好。

一窖的大白菜,让一家人几乎可以吃上大半年,那个年代日子艰难,粮食不富余,农闲时没有累活,一日三餐就会凑合,留下粮食忙时再吃,山药,大白菜就成了主食,熬上一锅白菜,煮上一锅山药,成为很多年间、特别是冬春农闲时节的主要饭食,几乎天天如此,一成不变。

即便这样算计着,每年的粮食也就勉强吃到开春,这个时候,地里有了活,吃的上面就不能再凑合了,没了粮食怎么办?卖掉一些窖里的大白菜,是爷爷凑钱的法子之一,当然,这个解决不了大问题,但凑一点是一点,我记得母亲平日里攒着的鸡蛋大多时候就是为这个事情准备的。

一辆独轮小推车装满了爷爷精心收拾好的大白菜,上面用一块干净的布门帘盖着,一大早起来,匆匆喝上一碗稀粥,爷爷便推车上路了,最早是一条坑坑洼洼七拐八拐通向县城的土路,不远,八九里路,但差不多要一个钟头才能到达。

白菜保存得好,收拾得又干净,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卖完,赶上三五个集,就能卖个十元二十元的,加上处理的几棵不成材的小榆树,就能换回两三布袋粮食来,又能维持一段时间,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包产到户才渐渐有了改善。

其实窖有两个,一个装大白菜,一个装红山药,只不过山药不像白菜那样娇嫩,基本不需要打理,入完窖就算没事了。

来年春天,菜吃完了,菜窖的用途也就到头了,有时候就这样放起来留作来年秋后再用,有时有了更合适的地方就会拆了填平。菜窖虽然简单,但作用很大,应该说,一个菜窖,基本承载了一家人冬季蔬菜所需。

随着年龄的长大,有了力气,挖窖的活就慢慢从爷爷身上转到了我们手里,每年的秋后,爷爷选好窖址后,我们哥几个就承包了这个任务,上学前,放学后,只要有时间就会挖上一会。人多力量大,用不了几天,偌大的一个菜窖就挖成了。

父亲身体不好,又在村里当干部,母亲缝衣做饭,伺候着一家老小,家里的很多事情落在了爷爷头上,尤其是吃的,特别是春季青黄不接时,爷爷就要和父母商量对策,费尽心思,一大家人的吃饭问题总要解决啊!

春夏秋冬,一年到头,爷爷不得休闲,即便寒冷的冬季,也总会早早起床,背上粪筐,拿起粪叉,到田地里拣拾各种牲畜留下的已经风干了的大粪,以备来年菜园里使用。

菜窖是爷爷的,菜园是爷爷的,甚至当年这一大家的日子也是爷爷的。这是我小时候的记忆,长大后也知道,确是那个贫穷年代里爷爷为了这个家呕心沥血的真实写照。

那晨曦里挑选窖址时的转来转去,那寒风中挖窖时挂满汗珠的脸颊,那雪花飘落间清扫窖顶积雪时的身影,那阴冷寒彻里收拾整理菜垛时专注的神情,那泥土路上独轮车的"咕噜"声,那一把长长的扁刀,那一块缠绑在腰间的布围裙,那一把只剩了枯茬儿的小条帚,是爷爷对生活的盼头,对日子的希望,对家人毫不保留、呕心沥血、无悔无怨的奉献、爱意和深情。

霜降的午后,秋阳西斜,暮云轻卷,满园绿油油的大白菜,让我想起了爷爷,想起了爷爷用了心思寄托了无限希望的菜窖,想起了那个贫穷的年代里爷爷的一切。

云缓缓地、无声地流淌,流向苍茫的大地,流向另一个人间。天河中幻化出一个抽着围裙的老人,岁月的风霜浸满了那一张沧桑的脸,他时而严肃庄重,时而笑脸轻盈,一棵棵青绿的大白菜在他手里转来转去,在亘古的时光里一闪一闪地发着光亮。

那是爷爷忙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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