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从此去,江海寄余生

文/远镇


이정호


我失眠了。

当父亲用鞋尖碾碎还未抽到一半的香烟,起身抓起夹克冲出阁楼时,我就知道我再也睡不着了。阿玲背对着我,乌黑亮丽的头发掩盖着她从碧蓝色眼睛里流出的泪水。我想走过去坐在阿玲身边,安慰她,哪怕是像以前那样抚摸着她的长发。

可是现在,我不敢。

夜晚安静得只剩下阿玲的哭泣和海水拍打海岸的声音,我第一次如此细腻地听着海水翻腾的声音,那些翻起又落下的浪,多像我此时此刻的心绪啊。我胆却地站在地板上,双手颤抖地放在天台的窗台上,望着星光璀璨的黑夜,平静的海面和远方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灯塔,咬紧了嘴唇。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阿玲站了起来。我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亲吻我的脸颊道晚安。可是阿玲也像父亲那样抓起一件衣服就跑了出去。

随着门“哐铛”一声被关上,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1

醒来的时候,经过蔚蓝的海面反射来的阳光正洒在我的脸上。我抬起手放在眼睛前遮挡阳光,随即打了一个喷嚏,夜色(小黑猫)被惊醒,叫了一声便轻盈地跳上了窗台,在墙棱处蹭了蹭毛发后缩成一团。

我站在逼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脸,刷牙。

看到梳妆台上摆放着阿玲喜欢用的香水,我突然就想起了母亲阿玲。她现在会在哪呢?昨天她和父亲激烈地争吵以后,两个人整晚都没有回家。我知道父亲肯定是出海了,那阿玲呢,他们吵得那么厉害,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我想着,眼泪止不住地在眼眶打转。

这时我听见阿婆在楼下喊:“阿玲,都几点啦?快下来做早餐。我都被饿死啦。真是的。”

我吸了吸鼻涕,赌气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抓了抓头发赶紧跑下阁楼。这个阿婆,真是要人命。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让人消停!也就阿玲好性子能受得了她!

阿婆面对着阳台,像往常一样一边听广播一边陷在轮椅上对着落地窗外的大海发呆。花白的头发胡乱地盘在头顶上,摇摇欲坠地。阿婆今天心情肯定不好,没有阿玲给她梳洗打扮,她这个老太婆怎么会弄好那头发呢。“阿玲,你今天怎么回事。都几点了,我本来还等你给我梳头发呢”阿婆摇着轮椅转过来,看到是我站在那里而不是阿玲,出乎意料地睁大了眼睛,“哎呦,怎么是你。你妈呢?”阿婆一脸的嫌弃。

我把遮在眼睛上的头发捋到耳边,说:“阿玲她……可能和爸爸出海了。”阿婆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转了过去。“是啊,又到出海的日子了。”我听到她轻轻地叹气,“做你会做的饭给我吃吧。哎,饿死我了。”

那只有三明治了。

“哦。”我答她,转身走进阿婆宽大的厨房。

我拿起麦片,仔细地打量阿婆的厨房,“这么大的房子,她自己一个人住不会太大吗?就把狭小的阁楼租给我们,真是太抠了。每个月还那么准时地催我们交出租费。真是的。”

我心里愤恨不满,手一哆嗦,褐色的鸡蛋从手中脱落。像痰一样的液体铺在地板上。我赶紧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收拾。夜色这时从阁楼的窗户上跳了下来。它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在窗外看着我,一声一声柔软地叫着。“对哈,还没给你喂早饭。那我多做一份吧。”我摸着玻璃就像抚摸着喵喵乌黑的毛发一样。

鸡蛋煎好了。还差火腿,青菜。

我丢了一小片火腿到嘴里。这时阿婆转着轮椅来厨房拿茶水,耳语一般的自言自语道:“眼睛那么小,长得一点都不像阿玲。”我听到后,低着头,委屈得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转身把嘴里已嚼碎的火腿吐了出来。

阿婆说三明治一点也不好吃,却把我的那份也吃光了。我赌气地没有给她收拾餐桌,没有给她用吸尘器拖地毯,更没有给她修剪门前的小花园。

我爬上阁楼,翻到一包饼干。一口气往嘴巴里塞了两块。我蜷缩着身体坐在窗台上看海。那一刻的海真漂亮,蔚蓝的大海上尽是正午阳光的碎片。随着波浪飘摇起伏。大朵大朵白色的云浮在海面上。我很快就忘记了阿婆。

阿玲什么时候回来啊。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看一看大海。那些一望无际的蓝色,总是给人莫名的安慰。”阿玲曾经这么对我说。我一直对阿玲的微笑和她那长长又乌黑的头发情有独钟。那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我把饼干的包装丢进垃圾桶。看着太阳一点一点沉进大海。

이정호

2

阿玲也没有想到会因为我的这件小事和父亲吵起来。

“她十八岁生日就到了,”阿玲低着头吃饭,长发流淌下来,遮住了半边脸,“连云,今晚能不能别出海了。”

我怔了一下,转头看父亲,父亲点了一根烟,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我低下头,感觉父亲今天的状态不太对劲儿。

“不行。”父亲义正严辞地回复阿玲。

我被父亲吐出的烟呛着咳嗽,不敢大声。

“连云,堇十八岁,咱们一起陪她吧。先把工作放一放?再说了,过了十八岁,堇就离开这里上大学了。”阿玲控制着情绪说。声音有些颤抖,听起来有些难过。

“我说了,不行。”父亲站了起来。

“就不能请一次假吗?什么工作这么重要?这次不就是从大连开到青岛吗?”阿玲放下筷子。

我惴惴不安地躲到窗台边儿上。站在那里,耳朵既想听见又怕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说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这次就是不可以!”父亲突然喊。

“连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你要知道等你再回来你就见不到你女儿了。大学只有暑假寒假才能回家。什么事情比她还重要?你……真是不可理喻。”阿玲也喊。我吓得一身鸡皮疙瘩。

“我没有说她不重要,你以为我不想留下来吗?你能不能通情达理点?我这么努力为了什么?”父亲用鞋尖碾碎还未抽到一半的烟,起身抓起夹克冲出了阁楼。

这是她和父亲第一次吵架。

父亲和阿玲都在海上工作,每次出海少则一个礼拜,多则一个月。因为明天是我生日,阿玲专门请了假准备陪我过生日。阿玲心想这种事情不必和连元说,连云也会主动请假留下来的,可她万万没想到,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么多年,阿玲和父亲的关系十分融洽,连大声拌嘴的时候都没有,恩爱得让我佩服和羡慕。只是这次……

阿玲第一次遇见连云,在一次远行的旅途中。

那是她第一次坐船,有一点晕,傍晚时分,阿玲穿着布满紫罗兰的碎花裙一个人在甲板上吹海风。那一刻的黄昏是任何风景都无法匹及的,每一处风景都震撼着阿玲的内心,她也是由此爱上了黄昏,爱上了大海。紫色的云浮在海面,放眼望去尽是水,一望无际的水,心胸坦荡让阿玲张不开口。

阿玲想留在海上,执迷于那些匆匆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异域男子蓝色的瞳孔,或是新疆女子华丽繁琐迷人的穿戴。阿玲深陷其中,并因此决定一生和大海相伴,傍晚欣赏一场举世的落日,从此一生无憾。

阿玲留了下来,一同和她旅行的同伴都不理解。

从此阿玲便在船上卖香烟给旅人,并且赠送给那些美丽的女子一些自己收集的贝壳。阿玲喜欢贝壳上一道一道的浅痕,不知道她读没读过张悦然的《誓鸟》,里边的女主人公终其一生只为寻找带有记忆的贝壳。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她认识了当时为船务工作的连云。连云喜欢她独特的气质和善良,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在甲板上找到她,买一包烟,静静地陪在她身边抽烟,阿玲则安安静静地看着黄昏。

有时他们聊天,相谈甚欢。知道阿玲喜欢贝壳后,连云会在船停泊靠岸的短暂时间内一大袋一大袋的收集贝壳,开船后,自己蹲在工作的房间,一个一个地挑选出颜色奇丽、硕大的贝壳送给阿玲。两个人都高兴的不成样子。

关系有所进展后,连云便给阿玲吹笛子。阿玲喜欢如此平凡如此细腻,能让自己心安理得托付一生的男子,便在一个雨后清凉的黄昏,夺过连云手里的笛子,踮起脚,把嘴唇覆上另一个充满烟味和男性荷尔蒙气息的嘴唇。

我想起有多少日子自己像个孩子那样躺在阿玲的怀抱里,听父亲用慈厚有爱的声音与母亲交谈海上的趣事。那些回忆迅速把我包裹。他们讲述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就是像是别人的。

我觉得大海就是他们爱情的媒人。

那是他们的青春,那是我亲爱的父亲,母亲的青春。当我每日夜晚依偎在他们身旁听他们讲这些的时候,我真觉得他们的爱情就像一枚一枚的贝壳,不同的图案组成了他们偌大的相爱。


이정호

3

第二天,又被阿婆吵醒。

阿婆每天都是这般吵,大喇叭一样。我对阿婆昨天的话仍耿耿于怀,所以我并没有着急下楼。

起床穿衣服的间隙,我突然意识到:今天我18了,成年了!

起床,洗脸,涂一层浅浅的防晒霜,自己动手画了眼线,甚至扑打一些腮红,看着自己在自己脸上忙乎起来,竟然有一点陶醉。

我想成为母亲一样风情毕展的人。

我开始整理头发,学着自己编辫子,向阿玲给我编的那样。套上印有龙猫的棉白大背心。甚至喷了一点父亲送给母亲叫the tear of ocean的香水。是父亲在韩国买来的。

海的眼泪。真好听的名字。我这么想着,楼下传来摔碎东西的声音,我心里一紧,扔下手里的粉扑,飞快下楼去。

阿婆摔伤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想抱起阿婆。

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们一家三个人就住在阁楼里。虽然屋子有些小,但被父母收拾布置地有条不紊。窗户面对大海,因为在阁楼,还能看见那些教堂,偶尔有海鸥停留的红色的屋顶,用红色砖块砌成的小路——这些深深印在我脑海里的风景和阿婆坐在轮椅上一样长久。

阿婆今天早晨给鸟喂食,一不小心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怪我,我不应该在听见阿婆喊我的时候若无其事。我着急得小声儿哭了起来。

“就你这小胳膊小腿……”阿婆浑身哆嗦,我害怕极了,越着急越不知道怎么办。

“傻丫头,再这么拖被你拽死啊……打120,哎呦,我这腰……”

“哦,好……”

医生接走了阿婆,阿婆却死活不让我跟着她去医院。“我又死不了……回去看家!”

我沿着小路往家里走。抬头看见阁楼的小阳台上有母亲种植的矢车菊和薰衣草。多么温馨的一个小家啊。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习惯厌恨着阿婆,习惯着父母给我无微不至的关爱,习惯每天无所事事地发呆,习惯不怎么努力的学习也无所谓……可是现在我站在这里,习惯的那些东西并没有教给我什么。

我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原来我一直是那个被给予却不知足的人。

我走到海边。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海边,那些从我脚下蜿蜒到每个平凡人家的小路,有着神秘的象征感。我很少这么安静的独处,所以我想了很多事情,想起母亲的爱情,父亲的勇敢,阿婆的坏脸色,想起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的故事,想起母亲长长的黑发,想起这么些年自己的青春,想着以后的大学生活,想着自己都18岁了……海风吹拂着我的头发,紫色的夕阳一点一点沉入海底。海由蓝色变成淡紫色。好美。

已傍晚,那一刻的黄昏和海洋,让我深深的动容,不觉已泪流满面。

起身回家。

今天是我生日,所以我下楼去蛋糕店买来蛋糕。阿婆住院使我明白,我必须去勇敢面对那些时不我待的东西。

插上蜡烛,一个一个点亮,我看见烛光里的自己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成长起来。我很高兴,一口气吹灭蜡烛。闭上眼睛双手紧握,用心许愿。

这时候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试图挣扎开那双突兀冲入的手,父亲的笑这时候从右耳边传来。

“你们回来啦?”

我去抱他们,眼泪流下来。

我18岁了。嗯,我成年了。


이정호

4

阿婆没有熬过这个夏天。

她走得很安详,就像早晨的大海。

阿玲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一封信,阿婆把房子留给了我们。一整栋房子。难以置信。

信里写:“……要有幸福的生活,我一生都没有等到想爱的人,所以你们要珍惜这世间的任何一种情感……我之前收你们房租,是不想让你们懒惰下去,你们都很善良,照顾我将近10年了,很庆幸在我老的时候遇到你们。房子给你们是应该的,你们有能力照顾好它,我犹豫很长时间了,它终于和我一样有了一个好的归宿……我老了……你的女儿还需要学会坚强,不要一味由着她的性子来……”

虽然不知道阿婆的一生经历了什么,但是我特别感动。当然,也有一丝的愧疚。

我也即将离开我生活18年的海滨小镇。

这一年发生很多故事,是我始料不及的。

阿玲最后辞去了船务工作。上次父亲也是因为要竞选船长的职位才和阿玲吵架。父亲只是为了家里有更好的生活,这无可厚非。

阿玲开始给旅客租房子,每天悉心照顾着花园。父亲自从当上船长,留在家里的次数少了,但是每次都会给阿玲带回漂亮的贝壳。

阿玲是个不错的房东,每天都会给旅客做早餐,冲牛奶,租住房子的旅客要离开的时候,阿玲会送给他们美丽的贝壳。父亲是个好船长,总是能使整艘船的人都高高兴兴的安安全全的。

他们也都是好父母,教会我爱与勇敢。

我爱大海,更爱他们。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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