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

                                                                    01

落日的余晖照在场院的墙上,落下无数斑驳的影。嬉戏的少年根本无暇欣赏那影子勾勒的无数造型。此时他们正闹做一团,故事的主角是被他们戏弄的海子。

海子约莫11、12岁的样子,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破旧的衣服,上面沾满了灰尘,已经看不出衣服本来的颜色。

海子的鼻子下挂着两绺鼻涕,刚哧溜上去又下来了,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这两绺鼻涕挂在脸上,让海子显得有些傻气,一起的孩子都叫他鼻涕虫。

四五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把海子按倒在地上,有人将他的裤子扒下来。旁边还有两三个少年在喊着口号:“一二,起”。随着口号声,四个少年拉着海子的手脚将他抬起来,使劲的撞向旁边的土墙。

海子嘴里胡乱的骂着恶毒的话,问候着少年们的爹、娘,以至祖宗十八代。少年们全然无感,随着口号声,一下一下将海子的屁股撞向土墙,每撞一下,他们便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

“海子,海子”随着叫喊声,一个小脚老太太走过来了。她约莫40、50岁年纪,头发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一身打着补丁的衣服一尘不染。她的手里端着一碗饭,边走边搅着,应该是一碗面条吧。

“快跑,海子娘来了!“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少年们听到喊声,将海子扔在地上,四散奔逃。海子的娘冲着逃开的少年们叫骂着:“一帮坏种,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随着叫骂声,海子娘已经走到海子跟前。此时,海子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穿好了裤子,正在拍打着身上的土。海子的娘把已经拌好的面条递给海子。海子接过面条,偏着头,吸溜吸溜的大口大口吃起来。

海子的娘一边帮海子拍打着身上的土,一边让海子慢些吃。

                                                                              02

城里的人家都是四处搬来的。海子的爹带着海子的娘住到巷子里来的时候,有人说海子的爹是个土匪,海子的娘是海子的爹抢来的媳妇。还有人说,海子的爹每天晚上睡觉,枕头下面都放着抢。

平时,海子的爹在巷子里出出进进,一身蓝色的褂子,干干净净。看到巷子里的老老少少都客客气气。看到孩子就摸摸孩子的头,有时会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果,孩子们便雀跃起来。没有人觉得他是个土匪,说他像先生,倒是有几分像。

海子的娘不但长得清秀,平常收拾的干干净净。海子娘很少出去串门,偶尔在巷子里碰到人也是客客气气。

后来,有一年,城里开公判大会。街上的人说看到了海子的爹在绑着的人群里,看到巷子里的人好像都不认识似的。有人跑去告诉海子的娘,让海子的娘去看看,见最后一面。海子的娘只是抱着海子喂奶,并没有去看。

去街上看了的人回来说,海子的爹走在公判的队伍里,谈笑风生,完全不像是去刑场,倒像是平日里逛街一般。海子的爹与街上围观的人群里熟识的人打着招呼,唯独看到巷子里的人好像不认识一般。

海子的爹被枪决了,海子的娘去帮他收了尸。拉回家后,邻居们帮忙埋了。期间,未曾看到海子的娘掉一滴眼泪。整个埋葬期间,她除了照看海子,别人看不出她是否伤心难过。

                                                                              03

海子的爹去世了,剩下了海子娘和孩子孤儿寡母。

有人说,海子爹留了很多金银财宝给孩子娘和海子,娘两一辈子不愁吃穿。旁边的人便发出一阵阵艳羡的感慨。

大约过了半年,海子快一岁的时候。海子的娘开始给人家当奶妈,有时住在人家家里,有时把带回自己家喂。海子就哭闹起来,不让娘喂别的小孩。

大约两年的时间,海子的娘一直在给人家当奶妈。因为她人长得清秀,又干净,深受主家的喜欢。后来,没什么奶水了,也就没有继续给人家当奶妈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海子的娘开始给周围的人家接生。没人记得她第一次是给谁家接的生,但是后来找她接生的人越来越多。以前女人生孩子都是在家里,大家也不会追究接生婆到底有没有资质,所以海子的娘受到大家信任,一直在给周围的人家接生。

谁也没数过海子娘接生过的孩子到底有多少,但是娘两的日子过得倒也过得去。

                                                                            04

慢慢地,海子长大了。眉眼很是帅气,人们都说像他爹。

可是直到十几岁,海子都一直挂在两绺鼻涕,一年四季,从来都没有断过。

海子的娘送海子去学校,海子的脑袋仿佛不太灵光,总是考试不及格。勉强读完小学,海子就辍学在家了。

辍学在家的海子跟着收音机学会了唱秦腔,声音洪亮、高亢,蛮像一回事。最爱唱的是《斩单童》里的“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和海子同龄的孩子都开始帮家里干活了,夏忙秋种的时候,也得顶个劳动力来使。海子娘不让海子下地干活,海子便在巷子里、街上瞎逛。海子娘忙完了,回家做好饭,一个手端着碗,一个手拌着面,递给海子的时候,刚好拌好。

海子娘是个能干的女人,她擀的面是最薄最匀称的,她做的针线是最细最整齐的,她绣的花是最美最灵动的,她割麦子是最快最干净的。

很多人都劝孩子的娘在找个人家,海子的娘只是说:“不了不了。”

时间久了,也没有人再说了。

                                                                              05

海子长大20来岁的时候,村上照顾海子孤儿寡母,海子去了化肥厂,但只能是个合同工。因为没有啥技术,脑袋又不灵光,海子就负责搬运化肥。

每天海子下班,海子娘早早做好饭,海子一到家总能吃上可口的饭。海子蹲在门口的石头上,歪着头,大口大口的吃面,看到的人都要流口水了。海子娘说:“搬化肥是力气活,一定要吃好,要不然,身体哪里吃得消!”

海子的娘开始给海子张罗媳妇了。海子娘说海子人老实,不会说话,一定要找个能说会道,精明能干的媳妇。后来,千挑百选,终于给海子娶了媳妇。

人们都说新媳妇,长的有点配不上海子。可是当海子媳妇一说起话来,机关枪一般,人们便都觉得是海子配不上新媳妇了。

结婚以后的海子还是每天吃海子娘幹的面。

有人问海子媳妇:“你咋不做呢?”

海子媳妇说:“我从小没娘,没人教我做,不会。”

问话的人又说:“让这边你妈教你么,你这个妈檊的面是盖县城,手艺好得很!"

海子媳妇说:“有人做就行了,我干啥还要学?”

问话的人,就闭了嘴,再不问了。

有一次,海子的娘有事,出了几天远门,回到家,看到家里养的鸡满院子在跑,鸡屎都拉到了房子里。于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海子媳妇每天穿的干干净净,走东家串西家,卖弄自己的嘴。家里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海子娘一手打理着。

海子的娘就叹息道:“煮熟的鸭子,光剩下嘴了。”

再出门的时候,海子的娘就没了笑脸,每天郁郁寡欢。

                                                                                  06

转眼间,海子结婚三年了,可是还是没有孩子。这下可急坏了海子娘。

海子娘开始到处找医生,让海子媳妇去看病。开始的时候,海子的媳妇就按照医生的药方吃药,过了两年,肚子还没有动静。海子媳妇就到处说是海子有问题,再也不肯吃药。

海子娘张罗着给海子抱养了一个女孩。抱养的女孩家里是山里的,已经生了六胎了,都是女孩。

抱养的孩子跟着海子娘吃住,海子媳妇说:“我又没生过孩子,我不会带孩子,万一有什么差错没法给人交代。”

抱养的孩子长到一岁的时候,海子媳妇终于怀孕了。这下海子娘可高兴坏了。她说:“这回我总算给海子爹有个交代了。”

海子媳妇怀孕的时候,是隔三差五要吃兔肉,要啃猪蹄的。

海子的工资要养活四个人,本来就有些捉襟见肘,海子媳妇说:“不是说你爹死的时候留的银元都够吃一辈子了吗?都这时候了还不舍得拿出来啊?”

海子娘说:“哪有什么银元?”

海子媳妇说:“你就留着吧,别拿出来,看你带进棺材不?”

海子娘就叹息着,不再说话。

海子的娘开始做一些针线活拿到集市上去卖。农忙的时候,就帮人家收玉米,摘辣椒,摘豆子。

                                                                                  07

海子的媳妇生了个男孩,海子的娘每天都乐得开了花似的,跑前跑后的伺候海子媳妇坐月子。

海子媳妇的月子坐了九个月,海子的娘伺候了九个月。

周围的人家已经很多都做生意赚了钱,海子还在化肥厂搬化肥。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五口,加上海子娘打零工赚的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海子媳妇有时啃着猪蹄在家骂海子,嫌海子没钱。海子嘴笨,人又老实,不敢还嘴。周末或者倒班的时候,海子就去街上帮人家装卸车,赚点外快。

海子娘说:“吃吃吃,就知道吃,瘦的跟猴似的,吃了都糟蹋了。”

海子的孩子长到10多岁的时候,化肥厂倒闭了,海子失业了。

海子的娘给给海子本钱,让海子去街上卖菜。可是卖了一段时间,钱越来越少,后来连本钱也没了。海子媳妇在家里,骂的更凶了。海子的娘说让海子媳妇去给海子帮忙,才发现没读过书的海子媳妇,既不会看称也不会算账,还不如海子。

海子媳妇隔三差五和海子吵架,有时海子下了晚班,海子媳妇关了门不让海子进去。海子娘就叹息着:“哎,造孽啊,我咋就我娃找了这么个媳妇!”

                                                                                  08

海子娘张罗着,让海子和媳妇去卖豆花泡馍。

海子和海子娘每天凌晨开始起床磨好豆浆,做好豆花。海子媳妇早上在门口卖豆花。卖豆花的钱都由海子媳妇保管。

海子娘年纪越来越大,早上收了豆花摊,海子娘就经常呆呆的坐着,驼着背,勾着头。有时候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有时候,村子里的小孩看到孩子娘哭起来,海子娘就说:“我快死了!要去见海子爹了!”

后来,海子娘去世了。有人说,海子娘临死前,告诉海子,在家里的窗台下的墙里砌了银元,可是谁也没见过,不知是真是假。

没过多久,海子媳妇跟巷子里租房的货车司机跑了。抱养的女孩送回了给原来父母。海子带着儿子过日子,儿子长得很像海子,学习也好。

海子说:“我儿子,一看就是长大了要当县长的。”

海子还是常常端着一碗面,歪着头,蹲在门口的石头上,大口大口的吸溜。碗里的面条是海子自己做的,足有一筷子厚。海子说,他就喜欢吃厚的,有嚼劲。

有时候,海子从巷子里走过去,仍然会听到他高亢、洪亮的声音,唱着秦腔。还是那句“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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