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藏

1.

我背着包，拖着灌了铅样的双脚，在沉沉夜幕中敲开了家门。撇下给我开门的小袋，话也没说，就径自瘫在了沙发上。

”瞧你都瘫成烂泥了，你们单位这是虐待。“顺着她的声音，我用十分的力气抬起眼皮，望见她的背影，她又坐回了电脑旁。

”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我闭着眼咕哝着，因为太困，我都分不清我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后面只听到她在说话，可是说的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和小袋是大学同学兼伪室友，因为她没住几天宿舍，就搬出去了。毕业后工作三年，我辞职来到这个城市，早就知道小袋也在这里，就和她一起合住了。这房子主要由一室一厅组成，客厅里只有一张吃饭的桌子，一张适合葛优瘫的沙发和一台电脑。虽然常见的也就是桌子沙发，但可能是客厅太大，总觉得它空旷得很，不像人住的地方。她说电脑不放卧室里是因为它太吵。我实在不理解她的逻辑。卧室也很新奇，落地磨砂玻璃把它分成两部分，靠里的是卧室，靠外的是衣柜和书架，还有一些杂物。虽说现在讲究简约美，但主人的布置实在太没有章法，让人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她说衣柜和书架不放进卧室是因为碍眼。我乜她一眼：“那你卧室里放啥？”“床啊。”和我猜得一模一样。我觉得她大学选择租房住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幸好卧室够大，被分成了两部分，但每一部分也比得上一般人家的一间房了。我们把靠外放杂物的房间整理了一下，作为我的卧室。经过协商，衣柜依然放我这边，书架放她房里。因为我刚找到工作，又碰上公司接上大项目，所以最近常常早出晚归，后面这些整理装饰搬运的工作全都交给了她。相比我，她的时间要充裕得多。从那时到现在，我们合住也快一个月了。

刺鼻的泡面味儿把我从睡梦中拉醒，我睁开眼，正看到她掀开泡面准备开动，不用看，我也能想到她此刻闪闪发光的眼睛。我起身走到她旁边，她含着一口面抬头望着我，继而兴奋地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桶面，含糊不清地说：“给你的。”我狠狠拍了下她的背，她往前一倾，整张脸要埋进面里，嘴里的面也因为这一拍呛得全吐了出来，手里拿着的泡面”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一圈才消停。还没等她回过神儿来，我就以教导主任的架势开始训话：”你数数你这个月吃了多少泡面……“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向垃圾桶，里面全是泡面盒，各种各样泡面牌子的字样还不重个儿的。”泡面泡面泡面，房子都成泡面处理基地了……”缓过神儿的她本来像被训的学生沉默不语，却没想到兴起的我一把夺过她面前的泡面，转身走向厨房，顺势把它丢进了垃圾桶。她这才愤怒地吼了一句：“你……”我听着她在后面半天也没你出个什么来，忍俊不禁，在厨房边乐边煮面。给她煮过几次饭，但是太忙，大部分晚饭都是各自解决，她各自解决的方法就是一成不变的泡面，我说过好多次，但从来都是耳旁风。

吃到热腾腾的面条，她也乖顺了很多。

“有个同事送了我一盆仙人掌，我明天带回来吧。”我说。她在阳台上养了很多花，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花开。就这一点，她很中我意。

”不开花还长刺，要它何用？“

”长刺防贼啊。“

她不屑地“切”了一声。我懒得理她。撇头看见电脑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和我转行不同，小袋专业对口，毕业后做的依然是与心理学相关的工作，现在专攻青少年这一块。除了正常工作时间，业余时候也在网上做翻译和修图。实在很佩服她的精力，不过对于她来说，这些闲职估计都不怎么耗她的认知资源。

“唉，真佩服你啊！”

“啥？“对于我突兀的感叹，她莫名其妙。

”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以把它做得很好—”

“关键是可以挣钱。”她打断我，这么世俗的语调太不符合此时的气氛了。

“能够因喜欢的事挣钱，你简直不知道你自己多幸运。我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禁有些惆怅。

“也许你以为他人喜欢的事并不是真的呢？“她夹了一口面，面色犹疑，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而且你说的喜欢……什么叫做喜欢呢？其实我也不懂……但很多人都和你一样吧。”

“你到底想说啥？”

“可能我想说……如果不知道要做什么，做眼下的事也是很好的吧。不都说活在当下嘛。”

老实说，和那么多人讨论过这个问题，得到的回应很多，大多不是“我喜欢这个是因为什么什么”，就是“唉，我也一样”，第一次听到“活在当下”这样的回答。她的回答和神情让我很难想象平常的小袋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样儿，就像我也很难理解只知道吃泡面的她竟然会把花儿照顾得无微不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照顾孩子的妈妈，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好像比我更……？强大？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回来睡了一觉解了困，到该睡的时候还特别清醒。躺在床上一直玩手机。隔壁卧室窸窸窣窣了一会儿，也熄了灯。泡面的味道，白日的喧嚣，都烟消云散。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

耐不住世界安静的召唤，我也沉入了梦乡。半夜，我被声音惊醒，迷蒙中看到隔壁卧室人影晃动，踏在地上的声音”嗒嗒“地响，从急促的响声中可以想见这双脚主人的不安。接连好几声“啪嗒”，好像什么东西被绊倒，我彻底醒了。从床上坐起，问了声：“小袋你怎么了？”没有回答。

我起身往她卧室走去，想要拉门，没拉开，这才想起她说过晚上这门要拴上的。看着人影来来回回，啪嗒啪嗒声断断续续，我心里就和那来回的脚步一样，慌乱无措。我边喊她边拍门，可是没有任何回应。这时，她忽然又自言自语起来，口里念念有词，但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能时不时听到她的轻笑声。这笑让我毛骨悚然，背后惊起一股冷汗。害怕让我整个人呆在了那儿。待我回过神儿来时，她已经安静下来，我唤了好几声，没听到回应，就回了床。这一整夜，我都没有睡好。

我脸朝向隔壁卧室的方向，听着她睡眠的声音，那呼吸的浪潮好像扩大了无数倍，弥漫在我耳边。我和她同学四年，好友七年，我一直觉得我们彼此已经了解得很透彻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每次见面我们无话不谈，即便毕业了，我们也彼此知道对方的近况，虽说由于工作原因联系没那么频繁，但毕业后，相比其他人，有这么紧密联系的，我也就她一个人。可现在，我对她却有些陌生。我忽然觉得那间卧室就好像是她最后的堡垒，它将她与这个世界隔离，藏着只属于她的秘密和安宁。卧室在我眼中骤然变得好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能感觉到那面隔着我们的玻璃把我推得越来越远，我逼仄得难受。她内心的疆域越来越广，而我离她好像越来越远。但也许只有这么朝夕相处时我才会发现，这样一想，我又似乎比以前更接近真实的她。我盯着那面落地玻璃门，心里就像我初次见这间房子的客厅一样空旷，像是悬在空中的宁静，却又似带着要坠地的恐慌。

第二天我出门时，她还没有起床。下班时，她还在卧室里。不知道是下班回来了还是一整天没出门。她的工作允许她可以一整天休息的。我把仙人掌放上阳台，和她说了几句话，她也只是象征性的应了一声。喊她出来吃饭，她只说吃过了就没了下文。和昨晚的状况有关？或者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我猜想着，见她似乎不怎么想说，我也就没多问。

接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的情况。正当我快要习惯没有人声的房间时，她恢复过来了。

我推开门被坐在沙发上的她吓一跳，多少天了，没个人影儿，突然冒出个人来，能不吓一跳么？

还没等我说话，她就伸出手臂，哭丧着脸对我说：”我被仙人掌刺了。“

我凑近她的手臂，果然看到好几根金黄色的小刺。

我连忙放下包，坐在她旁边，一手托起她的手臂一手给她拔，边拔边说：“无缘无故的，你玩儿什么仙人掌啊？“

”我就是去弄弄我的花儿，谁知道会这样啊，我就说不能养仙人掌吧。“

”别废话，手电筒开着，都看不到了。“

拔完这只手臂上的刺，我才知道，她的另外一只手臂，还有手指头，双腿，n多个部位都被刺到了。像手指头脚趾头这样的地方，刺特别小，我得拿绣花针一根一根地挑。捣鼓了一晚上，终于都剔除干净了。

看着她如释重负瘫在沙发上，我打趣她：“原来仙人掌是防家贼的啊。”

她一脚把我踹进厨房：“我饿了。”

“是，是，你最大。“被这样颐指气使的使唤，我觉得我的脾气也够好了。

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要不要问她呢？但她好像不想说，如果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我吧？而且她好不容易正常了，再问不是打破气氛么？可如果不问的话……我讨厌这种无法靠近一个人的感觉。

”怎么了？“她好像察觉了我的踌躇，这给了我说出口的勇气。

“那天晚上……还有这几天……”我欲言又止。

“嗯……”她犹豫了，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吗？还是犹豫该如何开口？可以确定的是，她很为难。

“你要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就比较担心你。“

”算了吧，要是和我一直住下去，你早晚也会知道的。“决定要讲出来以后，她好像轻松了很多，“精神分裂，后来又诊断是伴精神症状的抑郁。”

虽说那天晚上的状态也的确让我联想到可能是这方面的问题，但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很多精神障碍患者，乍看，也的确和正常人没两样。

“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有像月光宝盒一样的时光机，就叫月光宝盒吧。就是找到它，就可以回到过去。然后为了找到它，我就出现了常人眼里的行为紊乱。这是我被送到精神科大夫那儿的原因。后来，我的幻觉也显现出来。以前我的幻觉很严重，每天我都能听到耳边的声音，每天我都能见到不存在的人，有些是我认识的，有些是我不认识的，但每天，我都能见到他们。不过现在的状态已经好很多了。”

“过去有很值得你惦念的东西吗？“

”嗯，是吧。“沉思忽然变成狡黠，她对我一笑，说，”幸好你转行了，不然我的饭碗都被你抢走了。“

”说重点。“

”这说来就话长了……“就像想起了很遥远的故事似的，她沉思了很久，转而说，”你说奇怪不奇怪，如果我信佛，每天烧香拜佛，长途跋涉三叩九拜，他们会说我虔诚。如果我信科学，悬梁刺股翻阅文献，废寝忘食验证假设，他们会说我崇高。可是我信月光宝盒，就见到了精神科大夫。“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

“佛就是对的吗？科学就是对的吗？月光宝盒就是错的吗？只有人们自己相信的才是对的。”

“可是，如果真有月光宝盒，那人类不就……这不可能吧。”

“只有一个月光宝盒，因为它的可怕而不被认可，不认可的就被埋葬了。”她的眼神黯淡下来，谈到月光宝盒的她，的确很难让人不怀疑她精神错乱。但从我个人来说，又觉得月光宝盒对她来说与其说是一种信仰，不如说是一种痴念。

“嗯……那后面几天你怎么都不说话？”

“不想说话咯，就是总是会有一段时间不想和任何人讲话。所以才又诊断抑郁的。”

”这……这样的状态，你还可以做心理咨询？“

”严重的时候我已经没做了，大部分时间都在讲课。现在也只是状态很好的时候做一两个。事实上是不允许的，只是我舍不得放弃。是我的私心吧。“

“嗯……那，你不想说话的时候，我可以做点什么吗？”

我的问话让她有一瞬的惊讶，但马上就恢复了正常。

”Let me alone！“

"嗯。”

这次谈话后，她在我面前也好像轻松自如了很多。我是真的只是想让她过得好吗？还是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缓解我无法靠近一个人的恐慌呢？都不做这一行了，思维方式还是改不了。太多问题懒得去想了，至少结果还是挺不错的。

2.

暑热渐渐消去，不知什么时候，秋就悄悄来了。好像任何事情在结果之前，就埋下了伏笔。就像这不知不觉的秋的凉意，这让我想起了小袋修图时的渐变工具。近来，好像是受天气的影响，小袋爱上了读词。每天晚上，我在电脑前查东西，她就在沙发上翻来翻去，时不时还吟出几句来。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惬意得，你说要不我们也去江南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太愁了。”

……

词里的诗情画意，我一直觉得跟小袋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光看着她顶着鸡毛一样的乱发看诗词，我就觉得这是个谎言。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嘿，这个好，以后表白可以用。“我就说吧，这是个谎言。别人看诗词都是看得心静，只有她越看越兴奋。

到了睡觉的时候，她还赖在沙发上。我从卧室的门望过去，看见她拿着书正在发呆。

“想什么呢，睡觉了。”

“哦。”她回过神来，熄了灯，却是走到我床边，问道，”你说，一个中学生因为考试考差了，就要寻死觅活是小题大做了吗？“

虽然很好奇她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问题，但和她相处这么久，对她各种心血来潮的心情我也差不多免疫了。

“嗯……要是我来说，我就会觉得太小题大做了。也不看看我每天都忙成什么样了，同事还有勾心斗角的，上司也不让你好过。能活成狗那就是好生活了。但是吧……“我把她的手拉到被子下面，用手握着给她暖暖。她也顺势蹲在床边，”我觉得对于那个中学生来说，可能真的就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吧。他和考试的关系，就好像我和工作的关系，在他那个年龄来说，学习就是一切吧。“

”可即便如此，他这种寻死觅活的做法不是太过分了吗？“

”有个人差异啊。我还记得以前老师说过一句什么来着。可以理解，但不认同。“暖了半天，她的手也没有暖起来，不知道是今年秋天太冷，还是她的体质太寒。我只得把她的手又往里拉了拉，放在我腋窝里夹着。

”嗯。我也记得老师说过。“

”诶，你不是搞青少年心理的嘛？这，共情还用我教你？“

”问问嘛。“她咧开嘴笑了。

”问完赶紧睡吧，在被子里暖和些。“

我说着就把腋窝放松了，可她的手却没有要褪去的意思。

她的身影忽然向前倾，整张脸猛然出现在我面前，和我正对面。还没等我背后惊起一阵寒意，我就感触到那张嘴唇的娇嫩柔软。今晚她吃掉的糖果，在她唇边留下的浓浓香甜，一点点蔓延到我的体内。发生的一切让我猝不及防，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回应她。我应该是傻了。

唇边的甜味儿消散了，她抬起头来看着呆愣的我，一双眼睛像有星辰似的，带着笑意，闪闪发光。 一直到我被她冰冷的躯体触碰，才回过神来。没有为我坚守了20几年的初吻而一脚把她踹下去，反倒由着她钻了进来。

”情不自禁。”好像在为刚才的事辩解，但她带着笑意的语调，似乎并不觉得那是不恰当的。小袋有太多让我出乎意料的地方，她的矛盾和纠缠，热情和孤僻， 异于常人的思想和做法，还有她的神秘，那像深渊一样我看不到的无垠神秘。就像现在，要我相信那是一个带有情爱的吻，我更相信那就是她此刻表达感受的一种方式。也许她更适合国外？不，如果她在国外，她的方式仍然会与常人相异。是的，她似乎总是生活在别处，在所有人存在的地方之外。

“你情不自禁，我都被吓傻了。“

”哈哈哈。很好奇？”

“当然啊，那可是我的初吻，至少你得表个白吧。”

“好吧。”她看似无可奈何，只是看似而已，“这个问题，我问了很多人，所有人都觉得那个中学生是矫情，是没有经历生活更多的苦难。但没有一个人去想一想那个中学生的感受。所以啊，你知道你的特别咯！“小袋俏皮地向我吐吐舌头，”你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和你的世界联系到了一起，这种感觉很奇妙。也许你都不会感知到，到现在为止，我也是第一次吧。但这也许和我们平日里的相处分不开，要是用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怎么说呢，一些时候共情是需要一定的认知资源的吧，可是你对我不需要。你好像可以轻而易举说出我想要说的，或者说我要说的下句话，甚至我害怕的东西。 而且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许关系达到了一定程度，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是，对我来说，你应该是第一个吧。所以，能懂了？“

我惊讶于她感觉的敏锐，也惊艳于她语言的丰富。和另外一个人的世界联系到一起，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我真羡慕有这样感觉的她，但也无比惊讶又惊喜，因为给她这种感觉的那个人是我啊。

“就是说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咯？”

“嗯。这一辈子都会是的。”

“一辈子很长，我也会变。没有什么是永生不变的。”

“不会变的，我保证。”从一个丰富敏锐的人，一下子变得任性倔强，这种落差我也习惯了。

我顺着她嗯了一声。

沉默淹没了空气，屋里的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给熄灭了。四周好安静。我们知道彼此都还没有睡，但我们只是安安静静听着黑暗中的声音，窗外叶子飘落的声音，还有屋顶某处正在被腐蚀的声音。

”中学时代，我认识一个好朋友。“小袋的声音响起，悠悠然然，竟一点也不觉打破沉默的突兀，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我知道我听着就好，她知道我在听着。

”总是志趣相投的人聚到一起，我们也是，身边都没有爸妈。“她自嘲道，“我爸妈只是把我扔给外婆而已。可她是真的没有爸妈。因为这个，我们俩成了班上一些男生的侮辱—是取笑吧，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这样。一开始只是少数几个男生骂我们是没人要的孩子，后来人越来越多，因为不骂我们，这些人就会被带头的几个打，你懂的吧？孩子都是这样。而且骂得也越来越厉害，什么哪里来的野种，什么她妈和谁乱搞，一定屁眼儿里生的之类的，反正你天马行空想到的各种难听话都有。谁能想到11.2岁的孩子会这么坏呢？我们也告过老师，但是老师从来没管，总是含糊其辞。他们怕，怕那些男生背后有权势的家长，怕被打，以前可有过放学后学生群殴老师的事情呢。所以只能靠我们自己。和他们对骂，也打过架—不是，是她和他们对骂和打架。因为我怕疼，所以我总是躲在后面。我怕……我真的好怕……“我能感受到小袋扑向我手臂的平静气息猛然变得急促，见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我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待她缓和下来，才重又开口，”这样的日子我们过了半年多，每一天都像是噩梦，我没想到言语攻击会让人一下子就掉到黑暗里。在校园里，我的神经就没有过片刻安宁，但幸好有她陪在身边。我最喜欢夏天的夜晚和她一起捉萤火虫，萤火虫啊，一闪一闪的，一点一点微小的亮，就是希望的模样。不过，日子在后面就好过一些了。因为我们决定把他们那些话当作耳旁风，耳不听为净。他们可能也觉得没趣吧，我们就很幸运地有了最清静的几个月，也是最像中学生的几个月。“她忽然不说了，我那被她握着的手臂在微微颤抖着，忽而听到她冷笑一声，“很可笑吧，一名正常的中学生生活竟然会是像梦想一样的存在。但不招惹人，人总会招惹你。即便我们无所作为，无聊的生活也会让他们找上我们。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们的抽屉里总是会跳出各种动物，有时是她，有时是我。不会同时是我们两个，这样每天都会有乐趣啊。他们可真是聪明。我想想，都有些什么动物，有青蛙，还有什么，对，老鼠。因为我被老鼠吓到的那次，她为我出了头，从此以后，我的抽屉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小动物了。而她的越来越多，他们好像把矛头对准了她。但你知道吗？我一次也没有为她出过头。有一天，她的抽屉里跳出一只蟑螂，把她吓得跑开座位好几米，后面全是哄笑声。好不容易等她平静了会儿坐回座位，抽屉里还有一条蚯蚓等着她，她最怕的就是这种蠕动的小动物，都被吓哭了。那是第一次他们用两种动物，出其不意的战术，让人从害怕到彻底的平静，再到绝望的谷底，就像过山车一样的惊心动魄。才10几岁的孩子，学习成绩烂得一塌糊涂，作恶起来却这么有创造性。谁会想得到呢？更可怕的是，我看她哭成那样，竟然都不敢给他们顶回去，甚至连一句小小的安慰都不敢给她。这样的游戏玩了很久，玩腻了后又安静了一段时间。那会儿已经快寒假了，我以为今年就这样了，不会再有什么了。但是不是的，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不如说，我的人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放在被子里的腿蜷缩起来，眼泪落在我的手臂上，冰凉冰凉的。

“我忘记什么时候了，就是很冷的那一天。他们在我回家的路上截住我，要我明天晚自习后把她约到操场。约到操场我就什么都可以不用管了，以后他们也不再找我的茬。我当时害怕极了，我怕他们扑上来打我，把我吃了，或者杀了，或者只是把我踩到地底下。总之，我就是非常害怕。第二天，我给她写了一张纸条。晚上一下晚自习，我就跑了。我怕那些人，我也怕她。我跑到操场远处的那面墙下面，看着操场上即将发生的一切。 以往操场上一到晚上就黑的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全都亮着。她跑到灯光下面，大声喊我的名字，她在呼唤我，而我在远处把耳朵塞得紧紧的。然后他们上场了，他们把她围在中间，我只听得到他们的笑声和她的骂声。就这么周旋了一会儿。忽然他们一拥而上扑向她。裹挟在中间的她，我已经完全看不到了。但我还可以听到她的骂声，哭声，还有对我的呼唤，那呼唤简直声嘶力竭，像要划破黑夜，好去问一问神灵，这个世间到底有没有……有没有……希望和光明。我……蹲在墙角下，咬着牙……一直哭……”小袋的声音有些颤抖，眼泪也流得更加肆无忌惮，“他们剥光了她的衣服，拿着手电筒在她身上照来照去，她再也没发出一点声音，在他们的调笑和灯光下一点一点往前爬。远处路上的人们就像黑色的幽灵飘过，没往这里撇一眼。等他们走后，我跑到她身边，脱下衣服裹着她。她抬头，看见是我，轻轻推开了，眼睛里全是黑色，是天黑吧，或许是空得只有黑色了。”小袋的声音一下子飘得好远，像雾，怎么也抓不住。

“我看到她一丝不挂的身体在寒冷的大地上瑟瑟发抖，不是天冷，那是心冷的。我知道，只有心冷才会抖成那样。而我竟然出奇的平静。好像什么都不害怕了，无所谓了？身体和脑袋变得很空，空空的，又很静，嗯，很静，因为那时候，我听到了风声。 那天夜里，她就自杀了。像她刚来到这个世上一样，赤裸裸地离开了。”

四周又变得好静，听到“她”的自杀，这种静让我感觉置身墓地的庄严和荒凉。

“相信人心？我连自己的心都厌恶。那天夜里，我杀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也杀掉了我对未来的幻想。 那天夜里她的呼唤，这么多年，一直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在梦里，在天边，在每一个我可能经历的时刻。后来我就能听到越来越多的声音。我总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一只怪兽，它想要奔走，想要离开，可是我离开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我不知道它到底要走到哪里去。”

听到这里，我喉头像堵住一样，说不出话来。小袋反而平静起来，也许这样的梦境和日子，她早就习以为常。我想起那晚的躁动，暴走的原是她内心的孤独和不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下起了小雨，细雨卷着风儿飘进屋里，空气里都是清新的味道。小袋早在臂弯里睡着，我望着她的睡颜，静静地听雨声。还能清晰地听到雨水洗刷树叶，顺着叶脉滴到地上的声音。“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是受到小袋的感染吗？我竟不自觉吟起词来。

3.

新年元旦，好几家人上门来送礼，说是感谢小袋对孩子的帮助。我在想，她们机构里是不是还有她的几面锦旗。

“锦旗？算了吧。我们机构从来没这一套，所以才上门啊。”

“不过送这些也实在，等会可以做点好吃的。”

“嗯……”小袋看着沙发上那一大堆礼品，若有所思。

“在想啥呢？”我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就觉得没什么意思。”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种忽然就提不起精神的状态我见得越来越多，她剥下了热情的面具，越来越真实。

“什么没什么意思？”

“送礼啊。还有给孩子们做咨询啊。”

”你帮到了他们，不开心吗？“

”但总是觉得差点什么，好像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所以你帮他们可能只是为了你自己？“

”有点这样的感觉，好像在我心底有些东西我没有察觉，或者只是压抑了？我也不清楚。“

”给你补充脑力慢慢想？“我朝那些礼品一努嘴。

”好啊，我都饿了。“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嗯。“我拎着送来的鱼肉，就往厨房走去。

人生答案的呈现总是千姿百态，而小袋的答案未免呈现得太残酷了些。

这年8月，小袋的一个当事人自杀了。

家人没有闹事，单位也没有为难她，可小袋就是藏在卧室里闭门不出，和以往一样，所有的电子设备全都放在了客厅的电脑旁。她与世隔绝了。

开始几天，还能听到她的躁动和哭声，后来几天，她安静了很多，但仍能听到她自言自语，有时候还有低声的哭泣。大部分时间，她一动不动，卧室里安安静静得像没有人似的。夜里，我总能听到她翻来覆去的声音。

是谁在陪着她呢？”她“吗？那就多陪她一会儿吧。是谁在她体内作怪呢？那只怪兽吗？我好想钻到小袋的体内和它大战三百回合。当我越接近真实的小袋，我越怕失去她。我总觉得她很轻，会飞走。

在艳阳高照的某一天，小袋出来了。看到她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哽咽得说不出话。她还没什么动作，我竟然趴在桌子上哭了好久，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只是忽然感觉，我的心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充满了，满得我的心都装不下了。

我给她熬了小米粥，她小嘴抿着，有气无力地对我说：“我们去旅行吧。”

“等你身体好点了，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一起。”

”我想去……“她看了我一眼，停下来，说道，”你没有去上班吗？“

”怕你出事儿，我就给公司请了假。“

”哦。我没事，你早点回公司吧。“

”不急。下个月我们公司要去旅游，我不和他们一起了，陪你。刚好这段时间你也可以先好好养养。“

”这样好吗？“

“没事啦。那你想去哪里？”

“随便吧，我们去个近点的地方，让你能够赶回来上班就行。”

我和小袋去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想清净的空气和风光也许可以改善下她的心情。

车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常常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荷塘，连连荷叶中露出几只出水芙蓉。忽然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热闹是它们的，而我什么也没有。”为什么会想到这句呢？正因为它们太过美丽？

夕阳斜射进车里，打在我和小袋的身上。她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睡意袭来，我也闭上了眼。再醒来时，已经是夜里。吃了点晚饭，我们就开始聊天。渐渐的，车厢里的人声越来越少。打开手机一看，已经是夜里1点多了。而我们还不困。

“我只是在赎罪。”我等着她继续。

“我想改写历史，想让她活过来，想减轻我的负罪感。这几天，我想明白了，我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她也永远不会活过来，月光宝盒不会有。我想要救赎每一个青少年，是因为我觉得在帮助他们时，就好像在拯救那个时候的她，也在拯救那个时候的自己。但是不可能了，回不去，救不好了。”

我想，死去的那个孩子一定让她回想起年少时候的事情，更残酷的是，它让小袋推翻了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而这东西是支撑着她活了这么久的支柱，即便这支柱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想到那几天，她一个人在卧室里经历了这么多残忍的事情，我的心情就变得格外沉重。

”不怪你。那个时候的你太小了，力量太弱了，只能作出那样的选择。”

“可是我杀了她。”

”不是你杀的，那是意外，你也不愿意的。“

”不是的……“我双手环抱着她，她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衣衫，混着汗水，有一种让鼻子发酸的味道。

”你说人有下辈子吗？“她的声音好远，好似她不在我身边，而在遥远的天边。

”不知道，老人们都说有。“

”如果有的话，下辈子我不做人了，做人太苦了。“

”可是做动物和植物也很苦啊。“

”那就让我灰飞烟灭吧，化作世界的一粒尘埃。“

”别瞎说。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嗯。就像我遇见了你一样。“

即便小袋这样说，但她的话仍然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我非常确信她后面答应的话不是真的。这种确信让我害怕。

到了旅行目的地，我们游山玩水了三四天，小袋的心情也一直很平稳，有时候甚至还能和我斗上几句嘴，这让我宽心了不少。

在旅馆收拾行李准备回程，正和她商量着回去吃什么时，我忽然感觉大地在晃动，旅馆里的电脑也跟着我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又不晃了。我以为是我头晕，转头看小袋，她也一脸莫名其妙。没一会儿，和刚才类似的晃动又来了。这一次来得更加猛烈，天旋地转。

”地震。“小袋大喊一声，拉着我往下跑。走出房间，到处都是逃命的人，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挤在一起。楼梯像是在往下塌似的。慢慢的，头顶上的天花板开始散落石块，人们推推搡搡，根本不管那些摔倒的人们，都想第一个跑出去。毕竟这是在生死面前。谁都会怕。因为大地的摇晃，我头晕得厉害，走到一楼时，没注意摔了个趔趄。我趴在地上，好不容易站起来，没走几步，又晃到了地上。像是有几十辆重型卡车开过一样，耳边轰轰隆隆地响，楼已经开始塌了。一个砖块砸中了我的腰，疼得我大喊。疼痛和恶心让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我以为我就要埋葬在这个废墟里了，我的生命就结束在这里了。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做……小袋的身影忽然闪现在我面前，看到我不在身后，她又跑回来了。她拉起我，把我的手搭在肩上，整个人半抱着我往外跑。我都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终于看到了人群，我们兴奋地继续跋涉，人群里也有几个人往我们这边跑来，再往前一点就好了。忽然我眼前一道黑影，跑过来的人被遮住了，只有小袋，两只手把我抱在怀里，和我一起沉了下去。像是在极深的海底，在下沉，又好似在飘浮，寂静无声，只有我和小袋。

我醒来的时候，身体动弹不得，眼前一片黑暗。喊了好几声小袋，听到她的梦呓般的应声，我才放下心来。这时我也才发现她压在我上面，替我挡住了所有的石块。

”干嘛……替我挡……“我的胸被压着，想哭又放不开，好难受。

”嘿……嘿……“小袋轻轻笑了，”开……开心……啊，我……我好……久……没这么……轻……松……“

”别说了，小袋。保留点体力，等着……救援队。“我的双眼被泪水充满，酸涩得疼。

”你……还记……记得……我……说……说的吗？……下辈子……我……不……做……人……了……苦……“

”嗯嗯，我都记得，什么都记得……你别说了。“

“作……一粒……尘……埃……”

“别说了……”我哭得泣不成声。

”你……说……她……会……原谅……我……“

”会的……她会的……会……”

“嗯……”

听到小袋没了声音，我赶紧喊了好几声。

“我好……累……想……睡……一……会儿……”

“小袋，别睡啊，醒醒啊，小袋……小袋……小袋……小袋……”

然而小袋再也没有醒过来。

4.

那是我第一次进小袋的房间，一张床，一个书架，还有两排动漫雕像。各种各样的动漫人物像保护神一样守护着这张床的主人，那晚的”啪嗒“声就是它们吗？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思绪万千，可回过神来时，又不知刚刚在想些什么。起身时，忽然感觉到枕头底下的凹凸，我掀开一看，一瓶药，还有一个黑色笔记本。

我看了药的说明书，原来她一直在服药。打开笔记本，才发现这是小袋的日记。密密麻麻，已经写了很多。看第一页的日期，这是今年才开始写的，记的就是元旦送礼这件事。

我用了一上午才把这本笔记看完，里面记了她这半年多以来所有的心情，尤其是她关在卧室的那几天，几乎一天要写5次。我才发现人与人之间多么不同，我以为很愉快的那一天，我以为很愉快的一件事，在另一个人看来，却完全不是这样。

我把笔记本放进书架，偶然在各色书中发现好几本像这样黑色的书脊，我拿出一本，是小袋的日记。另外一本，也是日记。所有的这些黑色笔记本，全是日记。从发生那件事情开始，直到我们离开家的前天晚上。

我把自己关在卧室，一整天都沉浸在她的日记里，沉浸在她这么多年的悲乐里，这么多年，她每个被折磨的夜晚，每次热情后的劳累，每次被纠缠的痛楚，还有无处可逃的敏感，矛盾，伤害……一一落在我心中。这块我曾经以为的无垠疆域，终于被我踏进，而我却感觉，自己正一点一点被它吞噬。我一页一页翻过去。有时候，我觉得这一页纸好重，翻开它，竟要花光我所有力气。泪水洇湿了纸张，我靠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夜空出神。我总以为人们的痴缠只是自己困住了自己，终有一天，会有改变生命的契机。可此刻，我却再也没有了这样的自信。在黑暗里，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不是有希望，只是在撑着，相信那里有一个希望。如果有希望，那就是真的，如果没有，那就是时间还没到，要继续等。我忽然觉得这就是一个骗局，骗着我们活下去。每次只是差那么一点就靠近希望了，明明都已经看到了，可命运总是让她止步于此。当年的小袋是这样，挡在我面前的小袋也是这样，总是差那么一点。我以为我已经更接近小袋了，可一切，只是我自作聪明罢了。

卧室里漆黑一片，我打开灯，不知道摁到哪个按钮，没有出现灯光，却出现梦幻般的一幕。墙纸换成了夜幕的黑蓝色，夜幕上点缀着点点繁星，还有一道弯弯的月亮，从墙的这边弯过床铺，到墙的另一边。就好像置身于夜空中，天空中星星发出璀璨的光芒，而小袋就睡在这弯弯的月亮中间，被所有光芒环绕着。这个卧室是她的希望和梦乡，寄托着她对生命的所有期待。看着这梦幻般的世界，我想起小袋经常一个人呆在卧室里的时候。从中学时代起，小袋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就再也没有生长过，这个卧室是她的月光宝盒，载着她回到过去，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从小袋的日记里滑出一张”冰岛“的明信片，日记里说这是小袋和她梦寐以求想去的地方。那个世界最北的地方，就像世界尽头一样的仙境。到了遥远的世界尽头，就可以逃离一切黑暗。她们一直这样希望着。

我带着这张明信片，飞过高山荒原，飞过沙漠河流，来到这个空灵的仙境。这真是一个精灵居住的地域，它轻盈纯净，苍茫广阔，再沉重的生命，到了这里，也会变得轻盈起来吧。

我站在白色纯净的苍茫大地上，向着空中飘散着小袋的骨灰。远处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歌声，空灵飘渺，就像离我越来越远的小袋。小袋，你终于化作这世界的一粒尘埃了，在你最喜欢的大地上。

5.

”我从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坏人。因为我胆小，懦弱，无能，卑鄙，自私……我杀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定会受到惩罚和制裁，因为我真的坏透了。坏透了，对吗？“

”不是的。我认识的小袋，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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