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田间,放眼望去,蝇虫犹如浓重的烟雾一般在低空翻涌鼓荡,阴云般笼罩着整片庄稼。那浩浩荡荡的震撼场面,令所有农户揪心不已。但与此同时,也令我看到了无限的商机。我强忍住那股幽暗深沉的窃喜,心中暗自盘算着。一时间,我整个人虚设在那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满怀憧憬地擒纵着一些荣华富贵的飘忽意象。最终,人群愈演愈烈的焦躁呼声将我拖拽回那块浸满绝望的土地。
回神后,我听到在那些沸沸扬扬的争论中,居然有人提议买青蛙来灭虫,令我忍俊不禁。都什么年代了,竟还能想出这等土法子来救急,真是一帮蒙昧的土包子!虽说好歹也算是生物技术,但退一万步讲,即便是行得通,效率实在令人不敢恭维,那和直接放弃挽救又有什么两样呢?简直是开玩笑!
不过这一点倒是正中我的下怀。相较于此,大规模喷洒新一代强效杀虫剂的扼制方法来得更迅猛、更彻底些,效果绝对惊人。只要死死地抓住这个卖点,山后那些村落走下来,我必定能赚它个盆满钵满,届时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荷包会被撑爆。我思忖着,自己也差不多可以提前退休了。可我深知,那惊人的药效也暗藏着一定概率的全盘毁灭的可能性,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当下根本容不得半点时间在这片田地做药物的可行性分析。更重要的是,什么也阻挡不了我向着财富的巅峰一步步逼近。
回想当初,我曾用心良苦地为那些副作用寻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希望药物作用机制尽可能地自洽。但不久,我便发觉到,解释性话题无边无际,不停地分叉,而且越走越远。甚至,其间有几次,自己都险些在庞大复杂的分支迷宫中走失了。那些游走于真相与谎言边缘的、逻辑缜密的文字游戏,影影绰绰地漂浮在我纠结摇摆的思绪里,忽浓忽淡,忽明忽暗,交横绸缪,氤氲缱绻。
到了最后,我索性有意地规避掉那些敏感字眼儿,即便不幸被拖拽到了雷区,也尽可能地闪烁其词,三言两语,草草带过,绝不深陷泥沼,更不会在悬崖边上舞蹈。我怎能不晓得,利用彼此之间认知的不对等,来谋取利益的商业做法不公平、不自然,且不地道。可这一行为又无法言诉,根本就说不清楚,似乎一解释就全都是谎言。产品推介的交谈中,我有时都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说谎的无赖。
这一次,我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服了他们。大规模喷洒后,不出我所料,药效强劲得不费吹灰之力就扼制了病虫害,农户们也各个喜出望外。但最令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久后庄稼也一并遭受了灭顶之灾。那段日子里,他们三五成群地坐在死气沉沉的地头,眼神中刻满了悲伤。这悲伤像是没有界线的事物,无边无际地漫散开来,将整座苍穹涂满了浓暗阴郁的色彩。有些妇人瘫软在荒地中,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地嚎啕大哭,一副天之将裂,地之愈崩的绝望无助。不久,愤怒的农户们联合起来,要来找我兴师问罪。在得知消息后,吓得我趁着夜色的掩护,当晚便逃之夭夭。
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给这片本就笼罩着绝望的土地带来任何一丝希望,反倒用贪婪之笔狠狠地将绝望描刻得无比粗重。我对农药惊人的杀伤力无所顾忌,还若无其事地推销。这见利忘义的行径,因为充满了农户们信任的注视,而显得说不出的恶毒、卑鄙。再也没有比漠视信赖、泯灭良知更龌龊的事情了!农户们诚诚恳恳地寻求帮助,我却视他们赖以生存的庄稼如玩物,忽略他们的感受,抹杀他们的情感。我承认,当初利欲熏心,灵魂被贪婪结了厚厚的垢壳。但我绝非想永远做一个昏茫黑暗的人。灵魂深处本能的善良令我对他们产生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愧意,并下定决心要真真正正地为他们做点儿什么。于是,我毅然决然回到那片土地,并投入全部资产,倾注全部精力,毫无保留地与这些农户们并肩作战。
三年来,我得到了农户们的谅解,与他们一起品尝耕作的酸甜苦辣。值得庆幸的是收成算得上称心如意。然而,农耕的辛劳历程荆棘密布,尽是意料不到的曲折多舛。如果哪天考验突然停止了,它必定是在沉思,在策划另一场声势浩大的考验。就在这个夏天,顺风顺水的态势急转直下,农耕迎来了百年不遇的、最严峻的一场旱情。
熬过了几十个寝食难安的日日夜夜后,终于,天公应时而生了一场及时雨。我亲眼目睹着龟裂的大地尽情吮吸久违的甘露,那一刻,简直比自己喝足了水还要杀渴。田间浸润的每一滴雨露,都令幸福的浪潮席卷遍整座沙地,将枯竭干涸的阴郁脚印彻底涂抹得一干二净。所有农户对于这场上天恩赐的及时营救都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简直想要放几长挂鞭炮来庆贺一番。这种场面,似乎唯有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噼里啪啦”瞎咋呼的猛劲,才能准确表达他们内心狂烈的激动。
虽说,现实世界里时常不存在侥幸,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也没有奇迹会发生,然而,当这场日思夜盼的救助真的降临时,农户们心中却更愿意相信这是某种神明的显灵。于是,迂腐的思想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游戏般操纵着他们这些迷信的玩偶,并不停地提拉着那些驱动关节的牵线,令人们争先恐后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各个嘴里还不住地大喊着“老天爷……”、“玉皇大帝……”、“女娲娘娘……”等一系列令我哭笑不得的奉承。
眼前的场面着实令我哑口无言,头脑混乱。感觉像是有人朝你僵滞的脸使出绝杀连环掌,猛然扇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抽得你恍兮惚兮。这些年来,我高薪聘请农技专家,传授科学抗旱保收知识的一幕幕回忆,在脑海中纷纷被劈裂开来。那些画面骤然粉身糜骨,化作无数枚锋利碎片扎入心底。农户们虔诚的愚昧举动,宣告了我曾经的努力没有得到半点肯定,这打击犹如马蹄踏过绝望的头颅。我突然感到自己能力的微渺,觉得自己再也无能为力为他们做点儿什么了。我到底该如何救赎自己?我究竟又该拿什么去挽救你们?最终,我无奈地将沉默推上前沿,对他们的“谢恩”做出了最深刻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