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望凫山
刘东华
在今天的鱼台县版图里,全境无山。这对于家乡有着“北国江南”之称并引以为豪的鱼台人来说,的确是一个小小的缺憾。
余少时懵懂,长到六七岁上,知道家乡这片一马平川的田园之外,还有“山”这种地理名词。那时候遇到雨后初霁或秋高气爽的天气,长辈们会带着我等顽童们找一处高坡远眺,能见波光粼粼的微山湖东坡绵延的群山,远山如黛,如奔腾的马帮,亦如浮游的水鸟,美景如画,令人神往。
远山处,鱼台人称之为“坡东”。
坡东多山,在建国之前的鱼台旧版地图上,清晰地标注这这些山的名字,独山、黄山、克山、庙山、云寨山、凫山、大青山、凤凰山......
东望群山,不仅是看山的景色,更多的是因为坡东的山峦之间,遍布着鱼台前辈人的足迹以及无法割舍的情缘。
鱼台地处微山湖西岸,因地势低洼,洪涝频繁。据可以查阅的《鱼台县志》,自康熙到民国年间,有详细记载的洪灾多达48次,涝灾无数。甚至在新中国建立之后十多年间,鱼台的洪涝灾害仍没能得到很好的解决,洪涝之年,庄稼歉收,鱼台人仍需要扶老携幼,背起行囊,出外逃荒。
1953年,来鱼台任职的县长田文在工作笔记里记载着,当年的8月连日大雨,加上上游客水入侵,鱼台的受灾人数达到22万,这是当时鱼台的全部人口,灾难面前,无人幸免。他接到的上级任务,是坚决做到不让一个人外出逃荒,不让一个人饿死,但这么艰巨的任务是完不成的。当年,鱼台受灾的22万人中,有15万人背井离乡。在田文笔记里表现出来的“大灾之年”,其实对鱼台人来说几乎习以为常了。
逃荒要饭,在旧年景里,几乎成了鱼台人习惯性的生活方式。而要饭,首选的区域便是“坡东。”
历年中,鱼台究竟有多少人次到坡东要饭,无法统计。我父亲兄妹6人,小时候几乎每年都会由我奶奶带队,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肩挑背扛,筚路褴褛,去坡东要饭。一直到我父亲长到十八九岁的时候,作为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汉,实在不好意思再伸手向人家要口吃的了,开始学着用劳动来换取口粮。父亲说,那年秋后,他和本村的两兄弟商议,听说坡东的煤炭价格高,要不要推一车煤炭过去,换点口粮。
这样的决定,意味着他们要白手起家,从伸手要饭到自力更生了。这一趟贩运非常成功,他们去的地点就是今天的郭里,凫山之下的那几个村子,很快用推来的半车煤炭,换成了满满一车的地瓜干、玉米棒子。父亲说,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富裕过,一大车粮食用独轮木车沉甸甸地推着,丝毫没有感觉路途遥远。
鱼台人对坡东的这一片土地是感恩的。除了要饭果腹,他们还带回来丰富的精神食粮。
像我,出生于1960年代末的这一拨人,再没有出外要饭的经历,终于可以守着家园安居乐业了。那时候,鱼台已经经过一场于1964年开始的轰轰烈烈的“稻改”运动,挖河筑坝,修平田园,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终于改变了鱼台的贫穷落后面貌,把历史上多灾多难的荒湖涝洼变成了遍地流金的“鱼米之乡”。鱼台人再也不用拉着要饭棍下“坡东”了。
而前辈人对坡东的记忆却没有停止过。
我小时候,记忆深刻的是每到冬闲,村里人聚集在一起,“牛屋说古”。冬夜漫长,村里男人习惯聚集在村头的牛屋里,燃一把稻草,把寒凉驱散,然后围着火堆讲古。说是讲古,经历过多年贫穷要饭的村子里,实在缺少饱读诗书的人,所讲的古,也多是长辈们几代人外出逃荒要饭的经历、见闻,或者听来的故事。
“滚磨成亲”就是我从牛屋听来的故事。相传,远古时一场大灾难过后人烟灭绝,唯独伏羲与女娲兄妹幸免于难,茫茫大水把他们兄妹隔于东西两凫山上。一天晚上兄妹同做了一个梦:天神让他兄妹成亲繁衍人类,如不信,兄妹可于东西两凫山上各将一片磨相对滚下,若两片磨合并一起,证明可以成亲。他们按照梦境所示将磨石滚下,果然两片磨石很严实地合并在一起......
传奇的故事,于我们,一群精力旺盛的乡村少年来说,听得入迷,充满遐想,这可能也是最美好的爱情启蒙。把爱情理解成对人类的繁衍生息,自然神圣而又崇高。
还有“女娲造人”。记得故事的讲述者是我本家的三爷爷。一个性格孤僻,对人严厉,又做派强势的倔强老头,他却能把女娲补天造人的故事给演绎的轰轰烈烈而又不失母性的柔美。他这一生中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到过坡东,到过郭里,也上过凫山,走街串巷在这一带要饭,对所有关于“爷娘庙”的故事耳熟能详。
女娲造人的故事里,他把人分为三类,最早女娲造人,类似今天的个性定制,还能很耐心地用泥巴捏出来一些精致的小人儿,然后把捏好的小人儿放在地上,他们便活蹦乱跳地自由结合地去共同生活了,这些是生来富贵的人群。后来为了赶做数量,女娲也开始学会了偷工减料,“萝卜快了不洗泥”,用折下的柳枝,沾了泥浆,一边奔跑一边把泥浆甩在四野,于是这些星星点点的泥浆也变成了人,这些人,则是普通的人。后来,遇到阴雨天气,女娲用泥巴造出的小人儿还没有完全干燥,为了防止被雨水冲泡,情急之下,女娲便取来笤帚把他们向避雨处驱赶,慌乱中笤帚伤了这些小人儿,致使有人留下了终身残疾。
恰巧,我的这位三爷爷眼角有一个明显的疤痕,导致他有点斜视,听他讲这样的故事,随即联想到他这疤痕,应该是当时女娲娘娘不小心用笤帚给划出来的了。
讲故事的三爷爷并未因为这疤痕对女娲娘娘心生不满。当年到坡东逃荒要饭的苦,被他回忆成了寻根之旅的甜。凫山爷娘庙,便是他向往的人生初始,滚磨成亲,女娲造人的“圣地”。
饥饿之年,投靠“爷娘”,也算是民俗文化里的一种精神暗示。
而鱼台人与“坡东”的情感纠葛远非“逃荒要饭”这种简单的生活意义上的往来。这里面不仅体现着坡东人的乐善好施、民风厚朴,也有彼此间剪不断的历史渊源。
几年前,我应邀协助整理修订《鱼台县志》(清光绪版)的部分章节,其中很详细地记载着鱼台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行政区划、隶属关系及沿革。鱼台与坡东的亲缘关系,最早是秦汉时期,秦统一中国后,实行郡县制,鱼台置方与、湖陵二县,而湖陵县,是“因其境内有伏羲陵而得名。”
这种建制,到南北朝刘宋时候被改变,湖陵县并入方与县,当时的方与涵盖了湖陵县的全境。
到唐朝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因方与县境内有鲁隐公观鱼处,始改方与为鱼台。此后,尽管政权更迭,世事沧桑变换,但鱼台的县治一直沿袭了一千多年,而今成为千年古县。
在光绪版的《鱼台县志》“山川志”中,清晰地记录着“凫山”,“在县东北七十里,双峰耸翠,状若凫翔,故名”。在“庙宇志”中,则记录着“伏羲庙”,“在凫山麓,后有伏羲冢,东有画卦山。”
从这些文字的记载里,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简单地理解为,自此上溯到汉唐至清末这一千多年里,“坡东”这一带的山水是鱼台不曾分割的一部分呢?
凫山,凫即野鸭。凫山的得名,是因为“群峰衔接络绎不绝,望之如水上之凫”。我想,这个望的最佳角度,应该是从鱼台的方向,隔湖相望,这山,才真正体现的像一群在水面上低徊的野鸭。
野鸭这种水鸟,非微山湖所独有,但绝对是微山湖上一道最美的风景。野鸭是爱情的鸟,出则成双成对,或对鸭,或四鸭,或八鸭。每到秋冬季节,住在沿湖的人家有入湖猎鸭的习惯,因野鸭平时捕食湖中的鱼虾,其肉质细密,味道鲜美,而成为贪食者们趋之若鹜的目标。对野鸭捕杀的惨烈手段就不必说了,最让人揪心的场面,是当一对鸭中有一只被猎杀,另一只则孤立哀鸣,寝食难安,丧偶之痛,让人听后为之动容。
况且,它会在这样的孤独和哀怨里,追随着佳偶溘然而去。这是发生在微山湖上的爱情故事。东望凫山,除了它青翠活泼的样子,以凫命名,或有前人寄予它爱情永恒的象征。滚磨成亲,爱如磐石,爷娘的爱情不缺浪漫,更能坚贞不渝。
历代修志,各地习惯性地介绍当地的名胜古迹,自然风光,作为对外推广地方形象的名片。在今天可以查询的从明朝万历年版,清朝的康熙版、光绪版,乃至出了半部的民国版等不同版本的《鱼台县志》中,总结出了稍有差异的“鱼台十景”、“鱼台八景”,但无论那一种版本的鱼台景物,皆有“凫山积翠”。康熙年间的鱼台县令马得祯赋诗赞曰: “双岫凌云表,飞翔似鸟翩。气吞菏泽远,势截岱峰悬。黛冶妍晴日,靓装淡暮烟。乍来疏雨后,秀气倍从前。” 今天读来,凫山之秀,历历在目。
就在此文写成之前,我随邹鲁作家们到郭里采风,第一次亲近凫山,看似偶然,实则难得的机缘。由于建国之后南四湖的统一治理,此前各自独立的南阳湖和独山湖因水位升高,淹没了此前两湖之间可以从鱼台到坡东的陆路交通,父亲那一代人推着逃荒要饭的独轮小车已经不能直达凫山脚下了。我是乘车来的,车上,我与当地的驾驶员师傅交谈。师傅是一位中年男子,我的同龄人,我向他自报家门,告诉他我是鱼台人,顿时,他竟然表现的非常高兴,很得意地揭示出我的身份密码,鱼台啊,大米,米酒,水多,地锅鱼好吃,人憨厚,穷,邋遢,能吃苦……对这样的评价,我想应该照单全收了,毕竟这是鱼台人留给他的深刻印象。
他说,记得小时候,常有鱼台人过来换大米。那时是拉着地排车,满满的一车大米,很明显的标志是地排车上挂着风帆,像湖上的船帆,风力可以助推车子,顺风而行,省不少力气。鱼台的大米是受当地人欢迎的,用地瓜换,用玉米换,两地粮食交流,互通有无,这几乎是最原始最简单的交易方式,其实这也是鱼台人与“坡东”剪不断的乡愁。
第一次亲近凫山,当我站在伏羲女娲造像前面的小广场上,远眺群山,满目青翠,这是马得祯诗境的现实版,凫山积翠,勃勃的生机里,才能盛得下一代又一代人对生活,对未来的美好夙愿。
此行,郭里镇的林业负责人向我们介绍凫山的绿化,全镇包括凫山山系共79座山头,全部绿化,森林覆盖面积达66.6%,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森林小镇,长寿之乡。而依据科学数据,一棵成材的树,所能提供的空气中的负氧离子,可以供养10个人畅快地呼吸。其实,对凫山历史与文化的解读,皆不如这畅快的呼吸之间来的真实。凫山积翠,积的是生生不息的生命的自信。
此刻,让我记起鱼台籍学者屈万里先生所写的一首著名的《忆家》诗:家在湖陵傍水涯,东望烽烟泪如丝。昨宵梦到凫山下,犹见烟波似旧时。这首诗是于1938年,在日寇侵入山东,鲁北沦陷之时,为保护大量书籍、文物,屈万里先生毅然载书漂流,远离家乡,在寓居四川万县时候,面对山河破碎,颠沛流离之中所写。
凫山,多少年里,曾是鱼台的游子们依稀入梦的家乡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