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除春节外,最重要的,与家人吃饭的日子。而我家,还会多一种方式。
做上一桌平时不常吃的“好菜”,摆放整齐,打开家门。在“上位”方,并排放三张椅子,三副碗筷,顺序是筷子、酒杯和勺子,中午还需配新煮的米饭。由家里老人请已故的“老辈子”们回家吃饭,分三次斟酒,一家人站立一旁,陪他们说话。
从认识丈夫开始,他家便有这样的传统。最初我是排斥的,人死如灯灭,实在理解不了这仪式的意义。便面无表情地陪站着,心下不屑:迷信!故去的人又吃不到,形式主义。
直到父亲猝然长逝,整整十年,我无法与人谈起任何关于他的事。于是,他最爱的“白水滚牛”——就是用白水煮小白菜和白豆腐,配一碟灵魂蘸料,便成了父亲的“符号”。
偶然瞥见墙角躺着半片,印着黑色飞鹰的双面刀片。我拾起它,冰冷的刀片上,凝固着一小点暗色,那是刮破皮肤时,留下的印迹。记忆中,这种刀片尤为锋利。父亲总是用老旧的刮胡刀架,对着盒子里那片模糊不清的小镜子,半边脸、半边脸地刮,极为小心。可即便如此,两腮和下巴处,常被添上几道细小的口子。他就带着这些或长或短的红色线条,不甚在意地,一天又一天,直到线条消失不见。
那时,父亲总爱将我抱在腿上,一双大手箍着我的小手,用他刚冒头的络腮胡来回蹭我的脸,红色的线条嵌进青色的胡渣里,他不停地笑着喊我“三波啰”……幼时我不懂“波啰”一词,只觉不美,便拼命把头往他腋下钻,一边蹬腿打滚,一边很不老实地回敬:“清波啰!清波啰!”……
父亲走了,也带走了属于我们的“波啰”密码。自那以后,家里请“老辈子”的日子,便多了两次。
今日,我恭敬地站在那碗“白水滚牛”旁,对着空椅轻道:“老辈子们,吃饭了。田家的、李家的、易家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请哈!清波啰,吃月饼了,巧克力双黄莲蓉的,你还没吃过,这是你大儿子寄给你老婆的,等会儿,我也尝尝……”
想起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人的真正死亡有三次。第一次是心跳停止,呼吸消逝,肉体消亡。第二次是社会关系的终结,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离去了。第三次,也是最终的死亡,是这世上再无人证明你曾来过,所有痕迹都被时间抹去。
清波啰,我们的缘分不会止于“这世”,你只是先去了“那世”,未来的某天,我们终会再见的——尽管我并不确定是否真有“那世”,但此刻,我是相信的!
“酒已足,饭已吃,老辈子们,请下席。”
我将杯中的酒,逐一洒上几滴,然后撤去酒杯、勺子与米饭,为母亲重新布好碗筷,对着客厅喊道:“妈,老辈子们下席了,该我们吃饭了!” 母亲应声坐下,我掰下一小块月饼递给她,自己也取了块送入嘴里。甜得发齁,赶忙夹起一块豆腐,缓了缓,白豆腐配月饼,正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