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兴市有好几百年的历史,背山环水,风景秀美。前朝出过三两个状元,也曾繁盛过一段时间。
市中心的火车站几经翻修,愈发宽敞明亮,但仔细琢磨,仍能看到墙根下偶尔露出的战火伤痕。现今高铁匆匆而过,路过的风也变得急躁,人们行色匆匆,大包小裹,每天都在这里上演聚散离合。
新规划的高铁抢了传统绿皮车的活计,以往熙熙攘攘的绿色变成了零星几抹白,早晚固定各一班,广播响起,停个两分钟,一天又这样过去了。就连火车站附近的包子铺老板,都念叨着‘人少,钱难赚’。
去年年中,火车站附近最后一家包子铺关门大吉,听包子铺隔壁的小卖店老大爷说,包子铺他家的独生女在大城市发达了,接他们过去养老。小卖店老大爷摇摇蒲扇,只感慨一句‘往后再没人一起打扑克了’。
刚下火车的小青年扛着编织袋来小卖店买烟,问大爷‘你咋不走?又挣不到钱?’
大爷眯着眼,爱答不理的笑了笑,递过烟示意他赶紧走,别堵着门口耽误他做生意。
小青年也不恼,笑眯眯的摆摆手,背起编织袋走了。大爷看着青年的背影,摇摇头,觉得好像是以前那条街那谁家的小谁,再想想,又不确定。
“老了,眼神真是不行喽。”大爷转身不再看,把扇子别在腰间,打个哈欠,起身关灯拉门。一天又过去了。
由于每日就只有那固定几班高铁,不知何时起,偌大的候车大厅有一半渐渐停用。就像约定好一样,现在人们进了门,只从东侧进站,也只从东侧出站,西侧的灯再未亮起过,电梯也停在某一层,大厅里跟东侧一样的成排座椅,渐渐蒙上灰尘。
仿佛大厅中央有一条线,隔绝了两个世界。
久而久之,传闻四起。什么‘西侧施工出事故闹出过人命’,什么‘有人从西站台卧轨轻生’,还有‘年轻妈妈在西侧电梯上被人抢了孩子’之类的都市传说甚嚣尘上。不仅孩子们口耳相传,就连大人们每次进站,在东侧长椅候车时,也会聊得兴起,仿佛在现场一样。
于是,千万不能越过大厅中央的那条线,成了大家心中约定俗成的规矩。
烈日炎炎,高考前几日出成绩,大街小巷都在为十年寒窗熬出头的孩子们祝贺,这几日火车站的人也多了起来。多半是兴高采烈的父母,带着孩子,轻装简行,准备去游山玩水好好放松。
“诶,听说今年省状元又是咱灵兴的姑娘。”
“是嘛,可是我好像听说那家人是在省城念的书,不是在咱灵兴一高念的啊。”
车站里两个值班的工作人员目送高铁飞驰而过,小声聊着。
“可怎么说,也是咱灵兴这水土好,才能有这好苗,你说是不?”
“诶,是是,是这理儿。”
那家人的确是在省城念的高中。毕竟省城这两年发展快,师资也优越许多。父母在省城租房子陪读,女儿上学,夫妻二人盘了一家店,男的理发,女的帮忙打下手。辛辛苦苦十几年,总算一朝熬出头。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一家人热泪盈眶的,抱在一起,在租的小房子里,开开心心的吃了一顿豪华晚餐。他们决定明天先回灵兴,男人的母亲还在灵兴市,老人家近几年身体不太好,一家人归心似箭,想早些把好消息告诉她老人家。
第二天,他们收拾好行李,跟租了三年的房子告别。妈妈嘱咐女儿收好录取通知书,一家人坐最早的一班高铁,很快就回了老家。
“一会儿下火车,你先去大厅找奶奶,昨天你爸给奶奶打了电话,这会奶奶应该会在大厅接我们。”
妈妈让孩子背着书包先下火车去大厅,别让奶奶等着急,他们行李太多,只能跟着人流慢慢走。
女孩点点头,一想到几年未见的奶奶,满脸笑容。
她长的小,从人群的缝隙中挤出去,几年未见,家乡的气息还是那般安宁。她冲出人群,走出站台,看到阳光铺洒在明亮的大厅里,就连空气中的尘埃也随着一起舞蹈。
她一眼就看了奶奶,头发更白了些,但精神很好,手里拿一根拐杖。
坐在西侧的长椅上,正笑眯眯的看着她。
女孩开心的跑过去,身披金色铠甲,在周围人的惊恐和议论中,跨过那条不存在的线。
“奶奶,我考上了!”
一时间,大厅里其他人都没了声音,停下动作,睁大眼睛看向西侧。只有女孩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大厅里,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喊得太大声,只好尴尬的对奶奶吐舌头,奶奶毫不在意,笑着摸摸她的头。
沉默突然笼罩大厅,女孩疑惑的看向仿佛按下暂停键的大厅东侧,那些人一动不动,都望向这边。
求学在外,女孩哪里知道灵兴火车站的秘密。
她突然看到一个男人从身边跑过去,冲向对面一个小男孩。女孩心里疑惑,刚才她身边明明没人,但她没多想,怕那男人是拐卖孩子的坏人,也冲过去想要拦住他。
候车大厅响起发车的铃声,人们像是被惊醒一般,年轻妈妈一手抱起小男孩,一手拎起行李。突然出现的男人几步跑到小男孩身边,女孩急的想要叫喊出来,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见那奇怪的男人手指刚碰到小男孩,男人便突然消失了。
就像阳光中被吹走的尘埃,消失的无影无踪。
女孩吓得跌倒在地,回过头,看到奶奶担忧的眼神。
可是不止是奶奶,原本空无一人的西侧长椅,竟然突然坐满了各色各样的人。有绑着绷带的受伤士兵,有衣服上满是补丁的落魄秀才,有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还有懵懂无知的黄口孩童……
女孩吓得额头渗出汗,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孩子你莫怕,我们跟你奶奶一样,只是在等人。”
穿围裙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扶起女孩,满脸笑容。
出站的人群熙熙攘攘的走出闸机,女孩的父母也在人群中露出头。女孩站在大厅中央,不知道该看向哪一边。
出站的人里,有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他一身军装,胸前戴了好几个斑驳的徽章。女孩认得那人,是当地有名的老司令。
耳边响起一声大吼,女孩回头,看到那位绑着绷带的士兵突然冲向人群,人群并没让开,仿佛没有看到他。那位士兵冲到老司令面前,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军长”。
人们还是没有反应,只有老司令突然停下轮椅,望向站台外冉冉升起的太阳,微微笑着,用颤抖的手指向太阳的方向。
士兵消失了,像之前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一样。女孩身边穿着围裙的妇女笑着对女孩说,“恭喜阿胜啊,他等这一天,等了整整六十年啊。”
女孩突然湿了眼眶,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悲伤。
“我们这些人啊,只有等到心里那个最思念的人,才能愿意走呐。我男人啊,98年去抗洪,说好了冬天回来,这都多少个冬天了。哎,他还是那个德行,说话不算数。”
妇女见女孩没摔坏,放心的走回长椅,像往常那样坐着,面色平静地望向出站的方向。
女孩的父母拎着行李走过来,奶奶也走到她身边。
“一个人发什么呆呢?累了,怎么不在那坐着?”妈妈怕女儿坐火车坐累了,拍拍女儿的肩膀。
一个人吗?
女孩回头,看向人来人往的东侧,和空无一人的西侧。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大厅的中央,脚下好像踩到了一条看不到的线。候车大厅里准备进站的人已经都坐上高铁,疾驰而去,回家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车站。只剩下零星几个人,还没等到接站的亲人,他们打电话,告诉家人不用着急慢慢来。
女孩的父母一边扶着奶奶,一边拉着女孩的手,也离开了车站。
女孩回头,看到那个落魄的秀才也望着她,满脸艳羡。
他在等谁呢?
女孩想不明白,摇摇头,阳光照在脸上,热辣稍微吹散了心里的悲伤。她看着火车站周围熟悉的包子铺已经不在,心想,以后无论在哪念书,都要多回来看看。
零星的车站,是家乡永远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