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纪念】
01.
又到四月了。
除了手机日历外,我的书桌上还有一本纸质台历,最普通的那种,像小时候我爷爷桌上的那个,薄薄的纸,中间是个很大的红色数字,下面用小字标注了阴历、习俗、节气这些东西。过一天就翻一页,日子好像带着哗哗的声音远去,比起电子设备来,有更多的真实感。我喜欢这本台历,这也是我和故乡之间依存的少有的联系。
三月有三十一天,像三十一座小山,翻过了就到了四月。我向来对四月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遗憾的和期盼的、不知所措的和安然处之的,都搅揉在一起,这么些年了,丝毫没有变过。
四月来临后,我时刻在等待一种叫撒哈拉沙尘的天气。撒哈拉沙漠的沙子被季风席卷,吹呀吹呀,一路吹到德国。在那种日子里,天是微红的,看不见太阳,明明日头尚早,但感观上像是迟暮的黄昏。恍惚间,会以为来到了撒哈拉沙漠。是的,很像,撒哈拉沙漠我去过一次,在很久以前。
在沙尘漫天的日子里,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开水烧上,茶壶备好,我泡的是茅山青峰,一种来自故乡的茶。我的一个亲戚曾和我说过,新采的茅山青峰,沸水一滚,青绿逼人,根根笔直,如利剑般挺立在壶中。我这茶叶已经很多年了,一直冻在冰箱下层,颜色倒是没怎么褪去,但茶香已经大不如前。我不喝茶,也就每年折腾这么一回,这是我能想到的款待旧友的最好方式。取两只玻璃杯,斟上。喝茶一定要用玻璃杯,清透,能看见淡绿的茶色。我不懂品茶的事情,但鼻子轻嗅,眼睛细观,最后抿上一口,所有的感官都被打开,这时候,茶一定是极香的。怪不得国外有这种说法,橙汁要倒在玻璃杯里才好喝,想来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会慢慢喝我那杯,另一只杯子放在对面,没人,但椅子要摆好。边喝边看窗外微红的天,可能是年纪大了,我近些年来也不太爱说话,就这么安静地喝着。喝完了,另一杯的热气也早已散去,我再把它倒进洗碗池里。杯子洗净,茶壶收好,放到橱柜最里面的角落。又一年了,我会轻轻说一句,然后继续等待下一个四月。
我偶尔会想起她,四月的时候最经常,她是我的朋友,大名叫芳菲,但在我心里,不知怎么的,她总是和四月这个月份扯上关系,所以我叫她四月。
02.
我和四月是同乡,在人口也有百万的江南小城里,我们像绝大多数行色匆匆的人们那样,没有产生过任何交集。只是恰好在同一年出生,同一届上学,在不知道彼此存在的情况下从蹒跚学步的婴孩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但高考后填志愿的那张纸,就那几张薄薄的纸,把人海里的两个人拎出来,绑在一起。
高考后离家,前往坐落于繁华大都市一隅的大学城。同一院系,同一专业,在那里,同乡这个词让我们从故乡那数以百万计的人群中脱颖而出,它变成了一种稀缺的品质,代表着水到渠成的友谊。
到大学报道的那天,我妈问我要不要送,我摇摇头。两个城市之间一个多小时的火车旅途,到了火车站就有学校的校车送到新校区,并不复杂。我向来闯劲十足,她也对我十分放心,只是叮嘱我安顿好了给她打个电话。
我拉着行李箱,轮子在空荡的走廊里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我一边留意门上的门牌号,一边往前走,直到那个属于我的号码映入眼帘,我推门进去。靠门的那个下铺前面站着两个人,是对母女。母亲正在利落地铺床,女儿站在旁边,望向我。她肤色柔白,身形纤瘦,一个长马尾柔顺地搭在肩头,她的嘴角挂着温暖的笑容,轻轻地对我说了声,“嗨,你好。”
我把行李箱立在旁边,一个床一个床地看过来。是四人宿舍,我先看了靠窗的上下铺,不是我的。那就只有靠门的上铺了。我拖了张椅子坐下,向她们摆摆手,不着急。
那个女孩显然已经读过了我床板上压着的纸条了,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她像一只轻盈的小鹿,踮着脚朝我过来,“嗨,许明悦对吗?我叫王芳菲,人间四月芳菲尽的芳菲。”她朝我点点头,露出一对小虎牙。
她妈妈把床铺收拾妥当,鹅黄色的枕头,草绿色的床单上星星点点缀着些粉色花瓣,一条薄被也是鹅黄色的,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尾。我又打量了一下王芳菲,我猜她一定是个温柔的女孩。
她妈妈问我,要不要帮我把床也铺了。我摆摆手,“谢谢阿姨,我自己能行。”她妈妈半打趣半认真地转向她,“看看人家,你呀,多学学。”她笑了,腼腆地低下了头。
后来,班上的同学们知道我们来自同一座江南小城。他们开玩笑说,王芳菲符合印象中江南女子的模样,袅娜娉婷,柔弱婉约,好像会撑着小木船游于莲叶之间;但许明悦完全不像,是侠女风范,爱打抱不平,弄不好就会吃她一拳。我完全不介意这样的说法,在我看来,四月的性子确实软,不耐磨也不懂拒绝,如果可以,我真想帮她挡掉些麻烦。
03.
那是大三下学期一个普通的日子。那年的春天来得晚了些,温度一直上不来。等繁茂的樱花刚缀满枝头,就被一场大雨无情淋落。
我冒雨走在图书馆后面的鹅卵石小路上,地上满是被踩成泥色的粉色花瓣,头顶上横亘的枝桠刮着我的伞面。我索性收了伞,猫着腰在小路上匆匆行走。我感觉鞋子甩起泥水,裤脚渐渐湿潮,雨滴还在笔直地穿过树枝间的缝隙,啪嗒啪嗒地砸在我的肩头,我便小跑起来,直到跨上了图书馆门口的台阶。
如果记忆没有出现偏差,那是那年的小长假,图书馆里人并不多。我选了个靠落地窗的位置。倘若说我的性子里有一丝和江南水乡相关的浪漫特质的话,那就是我喜欢坐在窗边看雨。雨珠如何汩汩而下,如何汇成一道水帘,我伸手触及玻璃,冰凉的,我手掌的地方衍生出白色水气,但流动的水是摸不到的,它们在另一侧。我正看得入神,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条短信,四月发的,她问我在不在图书馆,在的话,给她留个座,她晚点就过来。我给她回了消息,心里却一阵疑惑,她明明一放假就回了家,怎么这么早就回学校了。
四月并不是一个有宏大理想的人,当然这么说好像不太公平,毕竟都是几年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人。那么,安于现状可能是个更合适的词。
四月的父母为她在故乡谋了一个职位,大学一毕业就去就职。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对于一对经历过些人生风雨的父母而言,一份安稳又不至于过分辛劳的工作,是他们能给女儿最好的礼物。这样的人生如果安排在我身上,我想我会全力抵抗,但四月接受了。她本身就对学习兴趣不大,各科求个及格。空余的时间都用在看书上了,除了不爱读经济学的专业书籍,其它都来者不拒,她的床角已经垒了一叠书,它们像一座搭建中的高楼,始终在不断增长。
雨下下停停,玻璃窗上的水帘逐渐干涸,只剩一滴一滴的水珠,个头大的在往下滚,个头小的还呆在原地。我把目光收回,试着继续解决一道关于货币市场的问题。啪的一声,一本书落在了我对面的桌上,我抬头一看,是四月,她一脸恼怒的样子。
我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大小姐,谁惹你了?看你这一脸苦瓜相。”
“我妈,她一方面想我和你一样独立、有主见,另一方面呢,我稍微提点意见,想做点什么,她就全盘否定,还是要按她的来。”她气鼓鼓地坐下,使劲翻着面前的书,书页哗哗作响。
不用看我就知道她在看什么书。她生气的时候都会翻同一本,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那就这样,先斩后奏。”我看着她的眼睛,手上做了个一刀两断的动作。
她愠怒的神色很快就被茫然所替代,“可我好像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要怎么做。”她垂下头,不知道是伤怀还是又沉浸到书的世界里了。
没过一会,她又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明悦,我好像知道了,我想去撒哈拉看看。”
我诧异地看着她,“等等,这个跨度有点大,怎么回事?”
她没有对上我的眼睛,而是看着窗外的雨,似乎在自言自语,“像三毛那样,沙漠我没去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可就是这样,我才觉得它充满未知的魔力。”
“好啦,这位出生在罗马,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我真羡慕你呐。到时候带上我一起好吗?我给你牵骆驼。”我朝她眨眨眼。
她把手伸向我,用小指勾住我的小指,“一言为定。”
04.
告别在即,我登上了留学欧洲的班机。那是我第一次在舷窗里俯瞰这片土地,纵横交错的马路,低矮朴实的房屋,在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中,它们都越变越小,变成混在一起的土色。我知道,飞机再攀升一会儿,跃到云端之上,地上的景色就会消失不见。等它再次回归地面的时候,世界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我紧张吗?期待吗?我闭上眼睛,很多面孔在眼前浮现,我又想到了四月。本来我们约好一起去西南旅行,却因为语言班的课程安排,我不得不一毕业就飞赴德国。离开的前一天,我们约在市里的长湖公园见面,说了好多话。四月没有藏匿她的不舍,她的眼睛红得像只兔子。我说,理论上来说欧亚板块还是一块大陆,我们也不存在什么隔海相望,不远;我说,我在欧洲等你,我们不是没法毕业旅行了吗?正好把撒哈拉沙漠变成毕业旅行,你得来,我还要给你牵骆驼呢。最后,她终于轻轻地拥抱了我,叮嘱我好好照顾自己。她就是这样的人,柔软的、细腻的,看起来不紧不慢,事情都不太上心,可感情真诚,认定的朋友就会为她哭,和她笑。
几年过去了,为了省点机票钱,我都不曾回国。我在莱茵河畔的悬铃木大道上慢跑,不自觉地想起长江边放风筝的小孩和伴着音乐起舞的阿姨;我在圣诞市场的风雪里捧着一杯热红酒取暖,脑海里浮现的是多雨却少雪的江南,某年一场罕见的大雪后,我堆的那个滑稽的雪人;我爱上了加黄油的纽结面包,却也为了一碗热腾腾的紫菜小馄饨跑过遥远的路。在那些被乡愁填满的日子里,总有些缝隙透着光亮,仿佛在告诉我,无论身处何地,生活的本质还是相似的。
不过,也有无数个瞬间,我在想,四月过得怎么样。她是不是还像蜗牛一样,拖着柔软的身体,不紧不慢地爬着。她有没有遇到过风雨,有没有一个可以缩进去的壳?那时候的通讯方式远没有现在这么先进,短信电话都用不了,因为国际漫游过于昂贵。唯一的聊天软件在电脑上,我会在结束了一天的学习或打工上去看看,那是欧洲时区里安静下来的夜晚,与此对应的是国内的凌晨时分,她的头像几乎一直都是灰色的。
我之前说,高考的志愿表把我们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捆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四年的大学时光。现在分道扬镳,各自在朝各自的未来奔跑,时间久了,我又觉得是地理位置上的疏离造成了心灵上的间隔,我从她上传的照片里才知道,原来我缺席了她生命中的那么多大事件。
四月结婚了!她是我们同寝四人中最早的那个,男方是她妈妈介绍的。他们办了传统的中式婚礼,她头戴凤冠,身披霞帔,着大红褶裙,看起来像一朵娇艳的玫瑰。我一张张翻着她网络相册里的照片,她笑起来的样子变得更加沉稳了,原来总会露出一对小虎牙,现在倒是抿着嘴巴。
四月做妈妈了!她的工作本来就是父母安排的,这下便干脆辞了,全心全意地顾家。百日照里的那个女孩,哦不,该叫女人更为合适,她的臂弯里躺着一个小小的熟睡的婴儿。四月的脸比以前要饱满了,身形也圆润了些,她不再是弱不禁风的少女模样。我看到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色,温柔的却又是坚定的。是啊,她要做另一个人的铠甲了。
我真心为她高兴,我也给她发去了祝福,她回复得十分缓慢,应该是生活过于忙碌。我想,撒哈拉沙漠曾代表她迷茫时想去的远方,可如果她已经找到方向,那去不去远方已经不再重要。
05.
那是个三月的傍晚,夏令时的开始把白昼拉得更长了一些。我那时一直处在一种紧张焦虑的情绪中,因为博士答辩即将到来,越到紧要关头越觉得自己一无所知。
我决定下楼去看看有没有信件,也算是把自己从复杂的经济学概念里片刻抽离。在打开信箱的瞬间,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我弯腰捡起,是一张明信片,红色的背景下面画着几匹奔腾的骏马,上面写着“新春快乐”几个大字。今年是农历马年,这我当然知道,不过春节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是谁还寄了张姗姗来迟的明信片。我疑惑地把它翻了过来,上面写了字,但不多,是熟悉的笔迹。眼睛还没扫到署名那块,我就猜到了是谁。是她,没错,四月!我的心被喜悦和感动充满了,时隔多年,还有人在隔山跨水地惦念着你,这是何种幸福呢?夕阳的光从房屋之间的空隙斜斜地穿了过来,打在我手中的明信片上,把它也照得红灿灿的。我就站在光里,一字一句地读着。其实她没写什么重要的内容,无非就是祝我新春快乐,叮嘱我在异国他乡要照顾好自己。收信人那栏盖了几个邮章,无一例外地写着“地址无效”,我这才意识到这张明信片迟到的原因。四月习惯性地把邮编写在了左上角的那六个小方格里,但在德国,邮编必须紧跟在门牌号后面,否则就无法送达。这张明信片被退回过无数次后,终于有人发现到了问题所在,一条圆珠笔画的线歪歪扭扭地延伸下来,把邮编和地址连在了一起。我把它压在胸口上,带上了楼。
两周之后,我收到了四月的死讯。群里的消息量像爆炸了那般,视窗旁的滚动条极速往上收缩。我脑中一片空白,好像有人把这个世界的氧气都抽干了,我无法呼吸也无力思考。我扫了几眼消息,有人说她先生待她不好,有人说她孩子出事了,有人说她抑郁很久了,也有人说她在长湖结束了生命。我啪地一下合上电脑,走到墙角,蹲了下来。我揉着自己的头发,听到嗓子里有个声音在嘶吼,四月,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眼泪开始往下掉,止也止不住,我紧紧地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
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无光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做。黑色寂静的夜像漆一样泼了下来,沾满了我的肌肤,让我动弹不得。零点时分,手机时钟滴答地响了一声,我想再看她一眼。我打开电脑,一张张翻着她网络相册里的照片,在那里,她还笑得那么开怀,好像她的世界里不存在任何烦扰。我用手挡住她的嘴巴,真奇怪,为什么没了上扬的嘴角,她的眼睛看起来是如此空洞,里面没有光亮,像是在凝视不见底的深渊。我仿佛明白了什么,嗓子里又有个声音在嘶吼,明悦,你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都没有发现呢!我捂着自己的嘴巴,忍不住又抽泣了起来。
三天后,我顺利通过了博士答辩。答辩结束后,我脸色苍白,几近瘫倒在座位上。导师以为我复习过于辛劳,精神上又极度紧张,这样下去,身体难免会抱恙,嘱咐我回家好好休息,放空自己。回家的路上,一个想法突然在脑海中生根,挥也挥不去,我紧张地加快了脚步。
再次坐在电脑面前,我双手颤抖地开始打字,德国无法送达的信件会如何处理?上面显示,如果地址有误,信件将被送到位于马堡的邮政总局,由工作人员拆开,看里面是否有关于收件人的额外信息,如果有,就尝试再次投递,如果没有,会在总局暂存,择年销毁。会不会?会不会?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会不会四月还给我写过信?
我在纸上写下了想说的话,然后拨通了网上显示的联系电话。在德国,这种公共服务的电话通常很难接通,我把手机放了下来,带着复杂的心情盯着不断闪烁的呼叫界面。出乎意料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里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说话不紧不慢。
“您好,这里是邮政总局,我是布赫女士,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
我慌忙拿起手机,又把打的稿举到眼前,“哦,您好,是这样,三周前我收到了一张从中国寄来的明信片,因为投递遇到困难,这张明信片晚了很久。主要是在中国的信封上,邮编有特定的书写位置,和德国不一样。所以我想让您帮我看看,您那边是否还有给我的信件,可能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而无法送达。”我一口气说完,心悬在空中。
“这样,请您告诉我您的姓名和住址。”她的声音如同潺潺流淌的溪水,和四月那么像。
“我姓许,名明悦。”我一个一个字母地拼给她听,抓着手机的手因为过分用劲而疼痛不已,“我住卡市的国王街20号,邮编是76189。我的朋友可能把邮编的位置写错,写在信封上的小格子里。”
“我没法立刻给您回复,但我会把您的信息转发给我的同事,如果有,我们会寄给您,请您耐心等待。”她淡淡地说道。
“太感谢您了。”我挂了电话,无力地倚在椅背上,仰头望着上方刷得雪白的墙壁。
已经记不清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就在我几乎成功说服自己,四月并没有再给我写信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来信。信封上盖着类似的邮章,“地址无效”,在等来了这个说不上是期盼还是抵触的东西之后,我把它掂在手上,轻薄的信封却有千斤沉重,我还没有拆开,就红了双眼。
我是在那天夜里读的信,万籁俱寂,我坐在床头,双膝弯曲,把枕头抱在怀里。信是四月在三月初写的,里面丝毫没有提及她的状态,而是以一种平静而隐忍的口吻描绘着撒哈拉的生活。那里有穿长袍的男人,带头巾的女人,他们单纯善良。那里黄沙漫天,大漠孤烟,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美感。我仿佛又看到大学时期的四月,她气鼓鼓地翻着面前那本边角起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头越沉越低,越沉越低,就快贴到书页上了,可等她再抬头时,愠怒的表情不见了,整个人又欢畅起来。信很长,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读,我没有读过三毛的书,更没有去过沙漠,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心之所向会是荒芜,我以为这封信就将如此作结,可最后一段又击中了我。四月写道:
我们曾约定一起去撒哈拉沙漠,不知道在你看来,这会不会是我矫揉脾气下的胡思乱想,所以也许你从来没有当真过。但其实这确实是我向往的远方,有时候把梦想说得再遥远一些,再夸大一些,再不切实际一些,人们会以为我在说笑,也就看不到我性格里疯狂和固执的一面,那么即便无法成真,至少也不会得人耻笑。对不起,明悦,我试过了,可我发现,我远没有她那么勇敢,我要失约了,再见了。
我把信放在一边,一手抹去从眼角涌出的泪水。再见了,四月。这是巧合吗?我们初见时,她曾这样介绍自己,“我叫王芳菲,人间四月芳菲尽的芳菲。”而如今,她就像她的名字那样,凋零在了四月的春风里。
06.
那一年晚些时候,在我千辛万苦淘到一本二手的《撒哈拉的故事》之后,我订了去往摩洛哥的机票。我的撒哈拉之行是我和四月未完成的毕业旅行。
在到达马拉喀什后,我报了一个沙漠团,进沙漠只有两天一夜,我并不想呆太久。撒哈拉是四月心口一个炙热的秘密,是她未曾到达的远方。于我来说,这个旅途的本意是沉重的,我只是想代她看一眼,一眼就够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沙漠团的车就已经在旅馆门口等待了。我没带什么东西,都是些沙漠旅行的必需品,最重要的是那本《撒哈拉的故事》,我把它压在了背包的最上层。在汽车一路的颠簸中,我又翻了翻那本书,里面的故事我基本都看了一遍,不敢说熟知,但多少也了解了几分。我望向窗外,这已经不是三毛当年的沙漠小镇了,城镇在发展,在壮大,在变得时髦。几个小时过去了,城镇的迹象终于缓慢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垂直高耸的黄色峡谷,再后来就是漫无边际的荒漠了。当自然开始接手一切时,它又变成了书中描摹的模样。有些东西在变化,也有些保持原样。我想,我在逐渐理解四月向往自由的那颗心。
到了沙漠边缘,下车,我四下环视,几乎无法用语言描述眼前的景色。一望无际的黄沙和辽远广阔的蓝天,颜色格外浓郁,像是饱含深情的油彩画。
导游牵了骆驼过来,它顺从地曲下双膝,我一跃而上。驼铃叮叮,我们一行人走在沙漠之中。骆驼摇摇晃晃,迈着坚实的脚步,但沙子很快被风扬起,又把足印覆盖。回身看不清来路,往前也不知道去路何在,只有一轮如血残阳挂在西边的天空,这里仿佛是世界的尽头。我又想到了四月,我脚下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撒哈拉,可看起来又是多么了无生机的撒哈拉。
进入沙漠中的营地后,夜幕已经低垂,远处的天和沙又变成了微红色,揉在一起,边界模糊。一天劳累下来,又对这里的饮食不太适应,我在营帐里勉强吃了点东西,便又出来了,坐在营地中央的篝火旁发呆。游客们开始围着篝火跳舞,火光照映在他们的眸子里,空气里都是愉悦的气息。隔着火焰,我仿佛看到了四月的脸,如果她就坐在我旁边,她会起来跳舞吗?我忍不住想。也许吧,有时我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她。我抱着膝盖,蜷缩在一旁。
有人坐到了我的旁边,我转头一看,是那位头戴白色头巾留着大胡子的导游。大概我是团里唯一一位没有旅伴的人,他关切地询问我是否身体不适,我摇摇头。
“您是亚洲面孔,怎么千里迢迢跑到撒哈拉来?”他用有些蹩脚的英文问我。
“其实说来可笑,我自己对沙漠好像并没有什么兴趣,是为一位朋友完成梦想。”我用手舀起地上的沙,随着夜幕的降临,沙子变得凉爽,我又张开手指,让它们从缝隙间流下去。
“哦?朋友不想来了吗?”他略带吃惊地问我。
“嗯,她来不了了。”我摇摇头。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眼前的火焰还在舞蹈,旁边的人儿还在歌唱。
“您接触过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他们有没有说过撒哈拉最吸引人的地方在哪里?”我歪着脑袋看着他。
“很难说,每个人的喜好都不一样吧。但这样的景色很少见。比如,想想您居住的城市,一定和这里不一样吧。事物因为稀有而变得珍贵。”他笃定地点点头。
我的思绪飘回到故乡,那座同样也是四月故乡的江南小城。我们最后一次约在长湖见面,那里的湖面波光粼粼,那里的树木青翠蓊郁,而四月呢,用大学同学的话来形容,她就是荡舟湖面的女子,她如水般清澈,却向往着如火般炙热的荒漠,“好像真是这样,人总在追求与自身截然不同的东西。”我喃喃说道。
“所以,您应该感到幸运,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您的朋友要是一起来就好了。”他起身离开。
抬头,我看到了沙漠的星空。繁星密布,不染尘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星紧凑地闪烁着。我不知道四月在哪里,她无迹可寻,但也无处不在。“四月!你看到撒哈拉了吗?”我在心里默默喊道,星星们在朝我眨眼,也许是在替她作答。
07.
这是我在他乡的第三十个年头,我和远方的联系越来越少,联系是要靠人来维系的,不然的话,那只是睹物思人。
我翻过台历上三月的最后一页,又到四月了。最近这一年,我把关于我和旧友四月的故事捋了捋,写了下来,已经是厚厚的一沓稿纸。我在等待撒哈拉沙尘天气的到来,等到天空染起微红色,我会为我们泡上一壶茅山青峰。今年我准备把写好的故事也读给她听。毕竟,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一个地址能接纳这个故事了。
有过那么几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她向我写了一封告别信。是不是因为她离她的梦想越来越远,而我是离她梦想最近的人,在地理位置上离得最近,我们也曾一起许诺去往这个地方。
也有过那么几年,我无法理解。人生中那么多的机缘巧合,却都莫名其妙地助长了一个悲剧的发生。如果四月没有把邮编写错地方,如果我早点意识到她在隔着半个地球寻找我,并向她伸出援手。也许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可任凭我如何去思索,这些问题终究得不到解答,人生是单线程的,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我能做的,就是在我剩下的年岁里,去纪念她。我的朋友四月,偶尔想起,四月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