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拆迁的文件终于下来了,整条巷子像一锅即将烧开的水,嗡嗡地议论着、忙碌着、告别着。只有巷尾那间“小芳裁缝铺”依旧安静,仿佛时代的洪流到了这里,也得绕个弯。
店主叫小芳,没人知道她全名,也无人记得她究竟在这条街上住了多少年。她总是坐在临窗的旧榆木案台后,踩着那台老式蝴蝶牌缝纫机,针脚细密匀称,一如她的人——安静、妥帖。她爱穿一件淡蓝色的改良旗袍裙,是那种洗得发白、近乎月光的蓝。
这天傍晚,夕阳把金色的余晖涂抹在青石板路上。小芳没有做活,她打开一个褪色的樟木盒子,取出一把团扇。扇面是淡蓝色的绡纱,边缘有些泛黄,像岁月的吻痕。她用纤纤细手执着扇柄,双手扶扇,轻轻半遮住面庞。
秀发与一根月光蓝丝带编成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系着个小巧的银铃。鬓边戴着一对精致的珍珠发卡,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店里的老收音机咿咿呀呀放着梅派的《贵妃醉酒》,她的嘴角,带着微微含羞的笑意,眼神却飘得很远,像是透过这满屋的布料尘埃,看到了许多年前。
“小芳阿姨,您这扇子真好看。”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是租住在巷口的大学生林月,来取修改的连衣裙。
小芳像是被从梦中惊醒,扇子稍稍下移,露出一双依然清亮的眼睛。“随便看看的旧东西。”她的声音柔和,带着江南水汽的温润。
林月却看呆了。此刻的小芳,不再是那个终日与针线布料为伴的沉默裁缝。团扇后的她,眉眼低垂,笑意羞涩,仿佛是从古画上走下来的仕女,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这扇子……有故事吧?”林月忍不住问。
小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扇柄上细腻的雕刻。“这上面的兰花,是我当年一针一线绣的。”她顿了顿,“那时候,眼睛还好,手也稳。”
她告诉林月,很多年前,也有个年轻人,说她就该是这样,像一首宋词,含蓄,矜持,所有的情意都藏在团扇后,欲说还休。他喜欢看她执扇的样子。后来,他说要去南边闯一闯,让她等他。临走前,他送了她这对珍珠发卡,说珍珠像她,光华内蕴。
“那他……回来了吗?”林月小心翼翼地问。
小芳摇了摇头,笑意未减,反而深了些,那含羞里透出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开始是等,后来,就不是等他了。”她轻轻摇动团扇,微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是等我自己。等自己慢慢放下,等日子慢慢过去,等这巷子里的春夏秋冬。”
她守着这间裁缝铺,守着这份安静的活计,也守着自己内心那份最初的美好。团扇半遮的,不仅是面庞,也是一种对过往的珍藏和对现实的缓冲。她并非活在过去,只是选择了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安顿此生。
“你看这扇子,”小芳将扇子完全移开,整张脸在夜色将临的微光里显得异常宁静,“淡蓝色,看着素净,但对着光,能看到里面织的银线暗纹。人哪,有时候也得像这扇子,外面看着淡淡的,心里得给自己留着光。”
几天后,搬家的卡车来了。工人们忙碌地搬运着缝纫机和布料。林月看到,小芳最后上车时,手里只抱着那个樟木盒子。
老街最终被夷为平地,新的商业区拔地而起。林月毕业后去了别的城市,但她总会想起那个傍晚,想起那个执著淡蓝团扇、衣裙淡蓝的女子。她教会了她,真正的坚守,未必是苦等着一个人或一段情,而是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都能保全内心那一方净土的优雅与从容。
而那把团扇,半遮半掩之间,藏起了一个时代的含蓄,也扇起了穿越时光的、淡淡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