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花事了

         我这一生,跟花有着不解之缘。因为我的名字便是一树一树的桃花。

        北地苦瘠,但我从记事起,我的人生便是在花海中度过的。我认识的第一种花是泡桐花,我自幼在三中大院里面长大。那时候的三中不似现在这样壁垒分明,她的教学区和生活区是挨着的,中间无遮无挡。天气酷寒的时候,人们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但是每当天气晴好的时候,妈妈们便三三两两的抱着被褥,在大院后面那几株高大的泡桐树之间拉起绳子,趁着头顶浓密的泡桐花构建的紫色帷幕,铺展出生活的舞台剧。泡桐花的花期很短,勃兴速亡,在帷幕的开阖之间严格地恪守着古典戏剧的三一律,一时,一地,一事。开完之后,刷地铺展开满树的绿叶,给幼小的我留下“这树没有树叶咋开的花”的惊叹之后便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绝不拖泥带水,也不屑于群芳争辉。

        我认识的第二种花是芭蕉花。说认识芭蕉花其实是不确切的,我小时候,院子里种过一棵芭蕉树,只是由于种种原因,还没有来得及开花便被砍掉了。但是那棵树却一直长在我的心里,成长为我生命的云裳,随我在天地间自由地来去。我记得小小的我坐在芭蕉树下听芭蕉夜雨,宽大的芭蕉叶把我遮得严严实实,风雨不透。父亲给我送伞,到了跟前笑了,“恁大的叶子,用不着啊”。

        是用不着,父女两个挤在一起避雨,一般的风雨不透。后来我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每当白发教授在讲台上讲起元剧《临江驿芭蕉秋夜雨》,我的思绪都会飘飞到十多年前我家的那个小院,那棵青翠的芭蕉树下。而无数次我坐在树下,透过窗子看父亲伏案写作的情景,也都成为“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两句诗的最佳注脚。我是个没有诗心的人。但是我事后想起,不能不惊诧于我这么早就有这样辽阔的情怀。芭蕉树是吾师,赠了我尘世的第一根雅骨,为我上了这世上第一节美学课。

        我认识的第三种花是杨花,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谁没有经历过在情窦初开的时候独对漫天杨花相思无处投递的惆怅,又有谁没经历过在小学时候被调皮的男生牵着一串串杨花往脖子里塞惹得惊叫连连的烂漫呢?我记得我五岁那年,妈妈提着篮子上街买菜回来。我雀跃地迎上去,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盯着篮子,渴望妈妈变魔术。里面是什么呢?是姥姥家对面买来的水煎包?修老黑家的酥肉?一颗酒心巧克力糖?甚至是一只从地里捉来的,眼睛还没有张开的小野兔?妈妈笑盈盈让我闭上眼睛,她要开始变魔术。我乖乖把眼睛闭上,等到她数一二三,我把眼睛张开的时候。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轻轻触碰我的脸颊,我惊叫起来。见妈妈一手一只拎着两朵杨花,笑吟吟地把他们递给我,仿佛把整个春天都托付给心爱的女儿。

我认识的第三种花,是丝瓜花和扁豆花,还有南瓜花。小时候家里养蝈蝈,妈妈每次送我去青云小学上学,走到幸福桥桥头,都要跟护桥的老爷爷聊一会儿,在他的瓜田里摘一朵南瓜花回去喂蝈蝈。有一次我趁他们讲话的时候自告奋勇去摘花,漂亮的黄色花瓣下还有一个胖胖的小南瓜。我得意地拿给妈妈看,却看到了老爷爷一脸惋惜和妈妈的惊慌失措。我呆呆地拿着花,看看老爷爷又看看妈妈,好像犯下了弥天大错。

      后来妈妈告诉我,每一朵南瓜花下都住着一个小南瓜,每一朵扁豆花下也都住着一根小扁豆。春天多摘一朵花,秋后就少了一个瓜。人家的花不能随便摘,平白无故地坏人衣食做什么?

        “可是不摘花,蝈蝈吃什么呢?”

        “不是所有花都能结果,有种花叫谎花,是不能结果的。留着反倒跟其他花争夺养料,我摘的都是谎花。”我仰起脸看着妈妈,第一次觉得人生是如此神秘与复杂。

        但丝瓜花和扁豆花是越发的绚烂了,蓬蓬勃勃,肆无忌惮,都有一种走到哪里就开到哪里的挥洒。或开疏篱,或撒花架,或上屋檐,或下瓜棚,甚至还有耍赖皮般不管不顾躺在地上的,拧着脖子爬上老树的,给枯木戴一头花的……都各有风格,共同托举出春天的烂漫。如同陶渊明的诗,陌上野花,不入名苑,却是真美。

        我认识的第四种花,是月季。我喜欢这种美得结实昂扬,甚至有点霸道的花卉。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确有种“花香欲破禅”的霸道浓烈,却又不荤,月季的香是素的。可入花道,可佐禅茶的素。那年随父亲骑车去涡河,穿越近涡的一个村庄的时候,前面的一户人家门前突然现出一树月季,千朵万朵压枝低,有枝有干地攀在横交叉的结构上,俯下漫天的华美,我和父亲停车欣赏,赞叹不绝。我多年前读过晓风的《花之笔记》,深深赞同晓风以花喻文的笔法,譬如眼前这一树繁花,透过层层枝蔓,那里面有多层次、多角度的说不尽的故事。

        我认识的第五种花,是荷花。我的故乡自古流传“十里荷花出陈抟”的故事。足见直到宋时,养莲之风仍盛。不说那么远罢,就是家父也经常一脸眷恋地对我讲起他小时候,家海子里面蓬勃生长的莲蓬、菱角和鸡头。只是我生在城市,未能躬逢其盛。而家海子早已干涸,更加无从想象其艳美。但水生花实在是好!一朵莲花,一丛菱角,天然便是极鲜润的泼墨画。我常听黄梅戏,听韩再芬用一条油光水滑的嗓子唱“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试想一下,地里有花已经够好了,山上有花已经够好了,天上有花已经够好了,为什么连水里都有花,而且开得那么美。花开如锦,又有人间欢乐,天上哪里有这样的景象?

        我看荷花是在北京,颐和园一望无际的水域长满了荷花,真的有点“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味道。而莲花,或者不是莲花吧,几乎每种水生花都有这个特性,就算再接天莲叶,但每一朵看起来却都是清寂落寞的。水生花恰如庄子文,非禅非诗非歌非吟,却又包罗万象。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他是天人交际之时,丝竹融会之际,临风生发,偶然化生而成的花。

       我认识的第六种花,是菊花。上小学的时候,汤陵公园几乎每年都要举行大型菊花展。而我的家乡——药乡亳州,亳菊的名头更是响彻云霄。稍大一点,我对菊花的认知大概更多的来自于《红楼梦》中那位惊才羡艳的潇湘妃子悲戚的吟唱“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父亲跟我围炉夜话,多次提起这位命途多舛的林姑娘,为她这句美丽的诗击节。这些和天边的暮云一起,成为我心中最珍贵的记忆。

        在北京的家中,我从外面回来,看见案头的菊花落了一瓣,恰好掉在我常用的龙泉青瓷杯中。映着半杯兰髓香露,洞天尤见清绝。我为这不经意间的美丽深深感动,诚如人言,人都该给自己的内心找一个后花园,几处竹篱,半榻风月,足可狂歌啸咏,粪土王侯。

    我说过我和桃花有不解之缘,但是我和桃花的相知最晚,同时感受最深。我最欢喜的事就是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和父亲,和诸位作协的文友诗朋一起去看桃花。在五马,或是涡河岸边,看漫山遍野的桃花红得烂漫,红得热烈,让我真切感受到生命的热烈和天然的力量。我从来在花展中感受不到快乐,花道也是一样。我敬重后者的一丝不苟,但是想到生命那么规矩地站在一列列的瓶瓶罐罐里,索然无味的同时觉得暴殄天物。花当有傲骨,不肯委身于世俗,明码标价就范于各种花市园艺。

        我已经错过了两年故乡的花开,也许还将继续错过。我爱看那漫山遍野美得令人发愁的桃花,同时又恨这种和我气质过于接近的花。年深外境即吾景,日久他乡即故乡。背井离乡的怅惘总会被时间稀释,冲淡,但也总会在每年春末夏初桃花盛开之时排山倒海般袭来,将我整个吞没。桃花树下,有我今生难以释怀的乡愁,有我亲手酿下,却无人共饮的桃花酒。

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去涡河次数多了,不光是桃花,连牡丹芍药,芦苇蒹葭,都美得令我发起愁来。我的名字来自《诗经》,而一部诗经正如晓风说的那样是从一条荇菜参差水鸟合唱的水湄开始的……不能想了,那样干干净净的河,那样干干净净的水,那样干干净净的草,那样干干净净的古典的爱情一一不能想了,想了便有无穷无尽的悲凉。

        在亳州,我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涡河骑单车。一直骑到曹丕当年写作《临涡赋》的地方。在“荫高树兮临曲涡”的高地看微风起兮水增波,我不知道千年后的亳州还是不是曹丕眼中的样子。但我想起法国人指着塞纳河说“这里几乎没变,和一百年前一个样子”时候的洋洋自得,但是要是问起我,我恐怕得说:“这里和十年前比,就已经是沧海桑田天翻地覆了”。想起便觉得好心塞。

         真的很希望时光停伫,为我们的家园留下最后一方净土,保持他最天然,最原始的样子,来洞见最原始的自我。让单纯快乐,每年春天扯着嗓子把人大声喊醒的栀子和漫山遍野闹腾得让人无法招架的油菜花,还有清明节逼得人魂梦无归的杏花,以及各种各样有名字没有名字的野花们一起营造出这个美丽的世界。人力穿凿,终不胜浑然天成。当永恒的时光倾泻于百花的冠冕,唯有那些经过时光淘洗的才是最短暂的花朵,也是最永恒的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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