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您在《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一书中列出了经过教学实践检验的“公式”,客观上大大缩短了写诗者的学徒期。以套用公式的方式写诗,是否有悖诗意产生的机制?公式又是如何在写诗这件事上奏效的?
黄梵:诗歌有可教和不可教的部分,公式针对的是可教的部分。如果我们已经发现了诗意产生的机制,就是前面说的,把熟悉变成陌生的机制,训练时可以自觉推动词语的错搭,直至变成本能,一旦对错搭变得自如,心灵也容易一步到位,找到最恰当的意象来表达自己。这就像当年我打排球,教练教我的第一个基本动作,是直臂击球。如果把排球扔向没打过排球的人,他一定会本能地屈臂击球。记得我花了数月,才把直臂击球练成我的本能,当球飞来,任何时候我都不再会屈臂击球,而是会本能地直臂击球。书中四种写单句诗的模式,就类似打排球的基本动作,当基本动作变得娴熟,你上场打球就不再会想到它们,它们已不会妨碍你在场上的自由动作和个性。它们也类似力学中的基本定律,当你看到一个复杂的流体力学公式,你是看不到基本定律的,基本定律只在暗中发挥着作用。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练书法临帖时,想要学的那些“形”,就起着类似“基本动作”“基本定律”的作用,等你自如写出自己的风格,“形”就消失不见了。林散之曾花十年临帖,你不能说他临帖就违背了美产生的机制,临帖恰恰缩短了书家的“学习期”。反倒是“基本动作”还没练到位,还没变成本能时,倒可能会讨巧或迎合。为了达到技巧自如的境界,我们不能因噎废食。
中国作家网: 既然对写诗能够总结出一套方法,那么诗意似乎变得“可控”。您认为诗歌难以预料的难点和兴奋点是什么?
黄梵:书中提供的写诗模式是一套训练方法,也是一套鉴赏方法。训练方法是说,按这些模式训练到娴熟自如的时候,你看世界换眼光的本能就养成了,这些模式代表的“基本动作”,就如舞蹈的基本动作,会被舞者化为本能后忘掉,丝毫不影响舞者用自由动作表达自我。当然,专业人士的“自由动作”里,并不真正自由,那是合乎“诗意”的自由。鉴赏方法是说,有了书中的四种模式,读者一眼就可以辨出诗中诗意的重点在哪里,不同诗句诗意表达的优劣。同时由于训练时要不断经历诗意的构造过程,对词语的不同搭配,有了丰富的语感和经验,懂与不懂的问题也顺带解决了。换句话说,对一些正常的经典之作,不再有人会提出不懂的问题。 其实隐在这套方法背后的,是我的一个总结,我把诗意总结为“熟悉中的陌生”,同时认为诗意的这一规律,与人性的悖论有关。这一规律因来自人性,所以,既适用于生活,也适用于人类文化的所有领域。四种模式只是用错搭方式,具体去实现“熟悉中的陌生”,模式背后的导演依旧是人性,这也是我为何一直强调, 这些技术并不只是技术,实则是人性的律动。刚开始训练时,一些学员并不理解我说的一句话,叫他们自如之前先抛弃语言中的道德意图等。如果不抛弃,就如同舞者还处在练基本舞步的阶段,就要求自己练的每个基本舞步,都是自己情感或自我的表达,这不仅毫无意义,也徒增练基本舞步的难度。由于错搭的陌生化效果太强,所以,我从不担心诗意会削弱,倒是担心太强,为此在书中给出了一些削弱、使之平衡的方法。
书中第二章讲的,就是诗歌的难点。诗歌难在得靠呈现,而不是讲述。如果讲述能解决诗歌的表达问题,诗歌与哲学就差不离了,直接把想法讲出来就好。诗歌难就难在,它不能直抒胸臆,直截了当说出一切,它要曲线救国,通过呈现意象迂回地暗示出来。你要问为什么必须这样,我只能说,视觉听觉等感官,对诗歌至关重要,人需要在动用理性探寻意义之前,先用感官去感受诗歌,能绕过理性直接作用感官的,只有意象。意象的作用与音乐差不多,听音乐的人还来不及想曲子的含义,已经先有感官感受了,音乐的标题或歌词,只是对感官感受的理性提示。这样难点就分为两个,意象该怎么构造?该怎样用意象传递经验?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上面讲到的若干模式,对初学者特别有效,可以解决构造意象的难题。近日,诗人三色堇告诉我,她周围的一些专业诗人认为这本书对他们写诗也有指导意义。解决第二个难题的方法很少,只能寻找经验与意象的相似之处,这是一条与读者沟通的通道。对我来说,兴奋点就在意象本身,它能把俗常的视觉和听觉经历,巧妙地陌生化,所以,读者光感受全新的视觉听觉经历,已经会被意象触动,更不用说隐藏在意象里的诸多意味了。意象可以为读者打开多义的世界,里面的意味几乎难以穷尽,对观念容易固化的常人,不只是一种有效的提醒,也是他们可以从中提取诗意,用来度过或忍受人生的有力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