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礼

最近我养成了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时不时要在大腿内侧掐上一把,是很用力的那种,是掐自己大腿那种。每次掐完我都很失望。要么是失望于自己没在做梦,王五真的死了。要么是失望于自己是在做梦,王五还好好地活着。

王五是我杀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只是一直不相信,像王五那样膀大腰圆的爷们,会死于我手中那个并不十分大的旧扳手。只那么一下,我都没有用尽全力,我发誓。只是那么电光火石的一刻,前一秒还有说有笑的我忽然绷断了自己最后一根理智,抡起了握着旧扳手的右手——嘭,只一声若有若无的闷响,王五就睁圆了眼睛向后栽倒,再也没爬起来。

“张婶,土豆怎么还没削好,眼瞅着就晌午了!”王五说赵宁宁喜欢他,赵宁宁把吃了一半的橘子分给了他。我听到这里,当然会发火!“张婶,土豆削好了赶紧切块!”赵宁宁喜欢谁是她的事,但是她不知道我最喜欢吃橘子吗?即便你真对王五有意思,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张婶,这土豆块不改刀行吗?这么大块能炖熟吗?!”我真的爱吃橘子,可王五这家伙除了肉,对什么吃的都毫无兴趣,他哪里配吃橘子?“张婶你一边去,没看我在炒黄瓜片吗,你那个破橘子拿一边去,我不爱吃!”总之,王五的死与赵宁宁没一毛钱关系,全都怪那个该死的橘子。

可事到如今,无论是那个爱笑的赵宁宁,还是那几瓣橘红的橘子,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五被我杀了。这个事实折磨得我寝食难安——食堂冷库里放了一两年没人过问的整扇整扇的猪肉,在这一扇扇的猪肉底下,就是王五,那个满身腱子肉的王五——但我不知道王五的尸体能够藏多久。总有个声音在小声嘀咕,你要露陷了。好在王五是个神叨叨的人,孓然一身,经常消失个十天半个月,去了趟朝鲜再去南方,等过些日子再回来,他手上有了大把的钞票,吃香喝辣,总带着斜对门的赵宁宁出去玩。等钱花光了,就又去朝鲜。像这样的人忽然失踪了,暂时没有谁在意。

但杀了人这事终归是件大事。在我即将上小学的某一天,我忽然惊恐地发现,这个世界不过是在我能够感知的时候存在着。当我和其他人一样,终将死去后,我眼中,耳中,鼻中,口中的这个世界也将坍塌。这个念头我偶尔会忘记,但也会经常惊惶地想起。杀人,和这类似。虽然我在大多数时间都能够成功地骗自己说,你是个好人,但在掐疼大腿的那一刻,我还是被打回了原形——我是个杀人犯。

终于,我的精神恍惚还是被张婶发现了。张婶总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废话,还总要把自己侄女同学的邻居介绍给我。当我得知那个姑娘只喜欢吃香蕉的时候,我一口回绝了:“张婶,我想找个爱吃橘子的。”当然,这和赵宁宁并没有一毛钱关系,尽管她喜欢吃橘子。张婶虽然笨手笨脚,但她能够平安喜乐地活了五十多年,终究还有些长处,那就是锲而不舍和乐善好施。当她失望地发现我并不喜欢吃香蕉的姑娘,喜欢吃橘子的赵宁宁也并不喜欢我——当然,这和我没一毛钱关系,我并不喜欢赵宁宁,我只是喜欢橘子——她便另辟蹊径,向我介绍了一位神秘的人物。

钱师傅不知何时来到了我们这个城市,他并没有正式的工作,但看上去却衣食无忧。当我被张婶领到钱师傅面前时,他那一身庄严肃穆的黑中山装外加一撇小胡子,总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最喜欢神神叨叨地念叨什么I have a dream。钱师傅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说:“小伙儿,你心思挺重啊,心里装着事,身上担着事,日子过得当然不如意。你的这些事老爷子都知道,但他并不在乎,在老爷子眼里,你这么个小家巧不过是伤了翅膀,早晚还能高飞。我呢,不过是给老爷子打打下手,专替他老人家平平事。你心里的事,身上的事,在西洋,那叫罪孽,在我这,叫晦气,得洗洗。”我惊讶地看着钱师傅,不明白他是怎么洞悉我的秘密的,我这是要完了吗?杀人的事终将败露,我也只好去领受那颗属于我的子弹。我闭上了眼睛,想提前适应一下那个没了我的世界。

“你也不用怕,无论多大的事,在老爷子那里都不是事。再说还有我呢。今晚九点,你自己来,到了后门上敲三声,一长两短。记住了。”我睁开眼,对面并不是持枪的行刑队,只是那个穿着黑中山装的钱师傅。我长出了一口气——还活着。张婶在后面捅了我一下,往我手里塞了两张钞票,我来不及推脱,送到了钱师傅面前。他毫无愧疚地收了,并表示回头得买个羊头给老爷子供上。那羊头代表我,按西洋的说法,我得在老爷子面前承认,我不过是只不认道的羊羔子,最终是钱师傅领我走上了正道。

晚上按照约定,我去见了钱师傅,他也不说话,只是拎着两件白大褂带我去了浑河边。他先穿上了一件白大褂,又命令我穿上另一件,领着我趟进了河里。当河水没了腰,他示意我站好,在后面用左手托着我的腰,右手托着我的头,高喊着:“老爷子,这孩子迷瞪了,你得让他明白,那些个罪今晚一洗,就全不在了。”他让我闭气,后仰,默数三下再起来。据说三是老爷子最爱的数,我得讨他老人家欢心。

在我后仰浸入冰冷河水的那一刻,嗅到了河水中的恶臭,感受到了河水的冰冷,那恶心与寒颤混合在一起,让我猛得打起了哆嗦。那默数的三下,是如此漫长,漫长到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睡了还是醒着,是死了还是活着。但当我挣扎着在河水中站起后,忽然发现轻松无比,在那一刻,生与死,杀人还是没杀人,都不那么重要了。我终于放下了心结。我几乎有点热泪盈眶,能如此无所顾忌地做人,真好。

第二天,我兴高采烈地去上班了,张婶看我神采飞扬的样子,很是得意,口中称颂着钱师傅的神奇,并再一次提起了那个爱吃香蕉的姑娘,我感激地笑了笑,说:“其实我还是喜欢吃橘子。”

那天晚上,我左手拿着一个橘子,右手揣在裤兜里,握着那把旧扳手,对赵宁宁说:“我这有个橘子,你最喜欢的橘子。”赵宁宁毫无反应,继续百无聊赖地在玩天天酷跑。我笑了,我说过,其实我喜欢的不是赵宁宁,是橘子——我抡起了那把旧扳手。

那天晚上我哼着歌在冷库忙到午夜时分,然后回家结结实实睡了个好觉。

第三天,我对张婶说:“咱们冷库里还有不老少猪肉呢,最近多做点红烧肉吧,省得学生们老抱怨食堂成天做土豆,不见荤腥。”从来只给我这个大厨打下手的张婶自然是同意的,于是我去冷库里,拆了几坨肉块,解冻,切块,下锅,炒上糖色,再小火慢炖。炖肉的时候,我跟张婶提起,哪天想见见那位吃香蕉的姑娘。

我望着那锅里热气翻腾的红烧肉,微笑着,心想,今天的肉恐怕肉味更浓,或许还会有些橘子的清香。虽然不是羊肉,但我这么用心地烹制,想来老爷子也是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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