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并不好受。
谁不是念家的孩子,谁不想自己的故乡美?
谁不想舔舐一口故乡水?
水木年华的一首在他乡带起了多少哼唱,
我多想回到家乡 再回到她的身旁~
在那之前,我都为自己是授贤村的人自豪。
十年,树且能成木;沧海却不足桑田。
我在地图上看到一条线。
那是穿过我家的河。
山东有两山,曰沂山、蒙山,
两山流水分四流,其一名沂水,又名沂河。
河长千余里,经鲁苏两省。
正巧穿过我的村庄。
沂河沙多,两岸村庄多有采砂行业。
十年前的十年前,
一个弱冠的男子到而立的男人,他的十年是在这个沙滩上没命的挥着铁铲。
他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型铲车,不知疲倦的挥动着,从烈日炎炎到冰雪封住河面,他告诉自己曾经为了赚工分可以偷偷懒,现在为了养家糊口不能松懈。
铲子挥多了,有了点积蓄,便和胞兄弟 三哥合伙买了辆四轮机子,村子里第一辆四轮机子。
小小的车头,附着两个小轱辘。大大的屁股,下面两个大轮子。
这就是四轮机子?你确定不是拖拉机?说真,和拖拉机没什么区别,他和拖拉机也是胞兄弟;丑的要死。
可即使丑的要死,也是那时最先进,也是别人家向往不来的。
提车那天早上,一大早大队(村委会)门口就挤满了人;男人远远的羡慕,女人幽怨的看着男人,小孩们扒着轮子想要坐在驾驶座上。不管是懂得还是不懂的都指指点点着这个陌生的事物,村里第一辆四不像。
噼里啪啦的炮声中,一朵大红花包在柴油机前, 像个新郎官昂首挺胸。
白果树下几个裹着大烟袋的老头 围坐在一块。
“毛主席好啊!”
男人有力气,三哥有关系。
男人依旧每天挥着铁铲,扮演着他的人型铲车,只想多赚一份钱。反正都是自家兄弟,谁干不是干?
两个春秋过去,两个冬暑又来。
院子里的银杏树叶落了又落。
枯藤,老树,昏鸦。
一天隔壁的邻居来串门,女人手忙脚乱的收拾着,可家里的锅盖越来越沉重,已然掀不开。
那个年头,四处借钱是正常的,男人甩不开脸面就让女人去。
女人护家,不论冷眼热语。便去了男人的胞兄家借钱 想顺便问问这两年合伙怎么没赚到钱反倒了赔钱。
三哥很客气的从冰箱里取出果汁泡剂冲给女人,女人咬着牙喊了句,哥。 家里手头有点紧,能不能借点钱,就当从那个合伙的股份里抽点出来?
“妹子,跟你说啊!这两年俺们家也没赚到钱啊! 还想跟你三哥盖个屋的都没有钱,谁手头不紧啊!”
不知何时,三嫂从里屋走了出来。
女人没有说话,走了。
天空,风清云雅,阳光如醉。
本就萧瑟的秋风一再萧瑟。
“你们合伙买了个四轮机子,两年过去了。咱家锅盖都掀不开,你看看你三哥,都买了冰箱!你知道你嫂子怎么说的嘛?你知道她什么语气嘛? 她还说她要盖房子,你看看咱这破屋!只看到你把钱拿出去怎么收不回来啊!这日子怎么过了?”女人挺着大肚子的对男人吼,扭曲了面容;她要把心中的委屈和别人的冷眼吼尽。
“谁知道这两年行情不好啊?我去俺三哥家问问。”
泥人还有三分气,谁都不是傻子。
之前那种事男人不是不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
可到了这步,男人已顾不得脸面。
喝完酒的男人保持着最后的理性来到三哥的家前。
不知是对兄长的尊重,还是对兄长的畏惧。
临近门前的他,不由得收起了那戾气。
可转念想到女人的话,他又告诉自己;此时的自己是个丈夫、是个父亲、是个男人。
不再是那个畏首畏尾的弟弟,不再是家中最小的那个小四。
男人阔步,撩起秋风。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真的不是随口而言。
若非火烧眉毛,谁会图穷匕见?
言说,这世界本没有纷争,只因有了贪婪。
可勿忘,除了贪婪,更有种无奈叫 饥寒。
男人踏上三哥家高高的门堰,用最卑微的姿态。
“三哥,跟你说个事。
当初你想买车你说你钱不够,我借给你的一万五,对外跟旁人说说咱俩合伙的。现在弄长时间了,你也赚回本了。能把钱还我了吧?”
男人拐着弯给三哥留足了台阶。
兀的,三哥笑眯眯的脸硬了,
“小四!从小哪次不是我护着你?你白眼狼是吧!我什么时候借你的钱?你可白说瞎话啊!
……”
三哥猛的站起身。
“你说欠你钱是吧?有欠条嘛!”
三哥瞪着他的虎目灼向男人;
男人颤着身子,像个犯错的孩子。低着头心中思量着,隔了好久缓缓道:
“三哥,你没给我写欠条啊!之前你说,每月另外给我开工资,赚钱了股份里还有我的。不说你赚没赚钱,工资你得给我吧?都是自家兄弟还要什么欠条?”
“没有欠条就不欠你钱,现在是讲证据的”
三哥不再瞪目、恼怒, 而是又恢复了最初的笑容,很平和的讲述一个道理;
自己的故事,自己的道理。
虚假的笑容最难看, 莫名的微笑最危险。
那一瞬,一个挥了十年铲子的男人,骤然老了10年。缩蜷的身子晃着,找不到了重心。
字字如刀 句句浸毒, 捅向男人最薄弱的心房。
被捅的次数多了,便麻木。
男人的身子不再颤抖,恢复了平静。
……
百度百科说一个正常人通常有206块骨头,而男人只有205块。
剩下的一块留在了那场雨里。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男人的心,沉寂。
是的,
九指的男人是我爸,
我是女人挺着的肚子里的肉球。
后来发生了什么,做了什么 ?
太久了,记不清,说不清了。
“孩子,这是你爸的手指,这我们忘不了。”
小时候,听过最心痛的话就是妈妈的这句喃喃细语。
那时不懂,现在静下心回忆,会流泪。
一直思索路明书中的那句话:要走多少路,才能成为一个男人。
那个黄昏,安徽段的318国道上,一个费力踩着油门,9根手指紧握着方向盘的男人,他专注的眼神。
是男人。
昏沉的老房子,抽屉里有一块硬骨在盒子里躺着,被白灰包裹沉睡。
“男人也像一朵花,需要人来灌溉他。
他会用他的芬芳香漫天香
男人不是不流泪
只是躲起来心碎
宁愿瘸着站也不要笑着跪
男人也是一朵花
也害怕风吹雨打
有谁能看到坚强后的伤疤……”
二十年前的那天,男人剁去了左手的小指。
“这根手指头长不出来,我就不进这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