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
春节回家,父亲说,带我去南京不?
我说行,学生考完就去。
父亲好吃肉,不宜养生,屡劝不止,全然不顾“肉食者鄙”。
我说,带你去南京可以,但这段时间不能吃肉,我带一胖子去江南,丢人。
父亲很爽快,行,我光吃萝卜。
说走咱就走。
刚出正月,i带着父亲去江南。
曲阜东站上等高铁。
父亲有些小激动。
一遍一遍站起来看时刻表,害怕车晚了。
第一站到杭州,下车。
说是到南京,好人做到底,还是先到杭州吧,杭州天暖,渐暖渐返,回去过南京。
先到知味观吃午饭,好吃不贵。
知味观的东坡肉最是地道,给父亲点一份,果然老人家很喜欢。只是嫌贵,说在家称一斤还多。
老父亲没到过杭州,他应该喜欢。
最重要的是,西湖不要门票,可以省钱。只须安静地逛即可。
带爹出门,注意节约。
吃馒头还是吃米饭的问题,成了旅游的首要问题。
我游走四方,早已入乡随俗,东辣西酸南甜北咸来者不拒,甘之如饴。
老父上午一顿杭州饭,下午到处找馒头,好不容易在胡同深处找到一家买馒头的,一问一个馒头九块,这是“南宋馒头”,中间夹肉夹菜。不夹肉莱也是九块。老父连连摇头,曰不要不要。
又转半天,见一家买包子的,大喜,买四个。吃两个,剩两个,得意洋洋掂回宾馆,至前台,很热情洋溢地用鲁西南土话给人打招呼,“你吃了吗?”前台先生一脸惘然,“先生,您需要什么?”我赶忙上前翻译。
主客释然。
老父旅游有很多故事。
前年,父亲对我说,旅游团到北京,五天,一人才四百四十块钱。
对父亲的启法式教学我一听就懂。我说行,你报名吧,和俺娘你俩的钱我都拿了。
父亲很高兴,达成协议。
过几天,弟弟回家,父亲又把那套经念一遍,这回他没因才施教,弟弟说,四百四五天够干啥的?这两天云南导游骂游客的事电视上正放,你没看?别跟团了,过几天,我和俺哥带你们去吧。
到了约定时间,弟弟有事没来,我回家叫父亲,父亲说,不去了,你光花钱。
又过几天,弟弟回家叫父亲去北京,父亲很爽快,走。说走就走。
我给弟弟打电话说,伙计,很明显,坑你啊,我去怕我花钱,你去不花钱?
弟弟说,摊上这种坑儿的爹,谁也没法。
到了北京,父亲不愿跑路,弟弟和母亲上国博二楼,父亲坐在楼下不动,说累。
弟弟参观完,下来,爹正和打扫卫生的老娘们聊天,问人家一月工资多少,人家说二千。父亲很惊奇,哟,俺庄上扫大街的一月六百还要给村长送礼呢。
弟弟哭笑不得。
这次老父随我南下,我也发现老人家爱给人家胡乱搭讪,尤其老娘们,扫地的,跳广场舞的。
父亲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吃完饭,绕湖。
爹说,青岛饼干这么长一条子。说着用两手比划一下,一尺多的样。九块九五条子。
我说,对,咱俩买上五条子,背着转。对不?
对啊。爹说。
我说,行,下一回买来,再背壶水。
西湖边上永远人多。
爹问:这都是旅游的?
是。
呀,要是生产队的时候肯定没这么多人,——生产队长不让出来,人也没钱。
老人家好用生产队当记忆量纲。
父亲的胡乱搭讪太厉害了。
那天,在龙井村和一位老先生的对话堪称一绝。
龙井问茶,本是很风雅的事。
茶田,青山,小雨,春花。
吃完面条,一杯热茶,听雨品茶,我宁愿黙坐。父亲不然,喝一口龙井,我问怎么样,父亲说也中。不是父亲品味高,实在是心思不在茶上,他想找人聊天。
我和父亲聊茶,他似乎不愿听。
饭厅里,除了我们父子,还有一位老者,六十许,像茶农又不像茶农,皮肤黑,头发花白。父亲坐过去,大声问,你是本地人?
他耳略聋,以为人人如此,说话必大声。巧了,老者还真略聋,以手遮耳来听,父亲又大声问一遍,老者听清了,说,不是,我是打工的。江西。
父亲没听清什么“西”,反问,山西?
江西。
陕西?
江西。
广西?
我听得发笑,心说,爹啊,你那点地理知识就给几个“西”干上了。多亏没说西蔵。
后来,老者手指醮水在桌上写“江西”,父亲恍然大悟。江西!两人大笑。
接下来,两人的时活基本是各说各的,互不相干,都以为对方听懂了自己的话。父亲的鲁西南土话老者听不懂,老者的江西话父亲也听不懂。
二人居然聊了半天。
今天吃到了春笋。
上午十二点,从灵隐寺出来,想就近买碗面吃,一问,一碗罗汉面二十五,父亲拉我出来,说家里挂面两块钱一把子(一斤)。二十五一碗太贵,十块八块差不多。
于是,坐上27路去了龙井。
去龙井,我也不敢买茶。我見过很多贩假龙井的,也就是看看。
一家茶农也卖饭,面条十块,雪菜面,父亲耳略聋,问我几块,我说五块。他有些得意,比灵隐寺强多了。还劝人烧香行善,一碗面条要恁贵……
父亲抒情中,面条上来,还真不错。
我见有竹笋,问,新笋吗?
老板说当然。
真好。
窗外有雨,雨中,茶田浓绿,春花正开,再远处是山,雾岚斜横,如写意山水。
父亲吃得很香。
父亲虽喜欢胡乱搭讪,但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有立场的。
岳飞的故事是我上学前父亲给我讲的,这次到杭州,父亲想看一下岳飞庙。
进岳庙,进门先看见秦桧和王氏的跪像,两块黑铁铸下的秦桧王氏在这跪了几百年。几乎是比岳墓还著名的岳庙标志。
父亲说:“这就是秦桧和王氏?”
我说“是。你和他们合个影吧?”
我以为父亲不介意,甚至会快快乐乐地去照一张。
不想父亲正色说:“我给他俩合啥?!我给岳飞合一个。‘’
转身走向岳墓,我问,“还行礼不?”
“行”。父亲说。
我想不出父亲会行什么样的礼。
父亲站定,肃立,摘下帽子来,微微颔首,行了一个脱帽礼。
才又转身,让我拍照。
出门时,又数一下那四位的铁像,王氏,秦桧,王俊,万俟卨。不过,父亲认不准“万俟卨了,他读作“万俊高””。
我说,读“moqixie”。
父亲说,“不是‘万俊高’吗?”
父亲说,从小就想看看岳飞庙。今天看了。
写父亲乱搭讪,弟弟留言说,绝不止这些。
太对了。
知子末若父,知父也末若子。
西湖边上,父亲走走停停,我以为是发思古之幽情,父亲说累。累就坐下歇会儿,西湖边上可坐的地方很多。父亲坐下如老僧,一动不动,了无精神。
打扫卫生的来了,女的,年纪很大的样子,父亲突然问一句,你是哪里的?
把我吓一跳,爹呀,你可真敢问。你又不认识人家,问这多不理貌,QQ聊天还先说个“您好”呢。
还别说,人家还真没生气,停下扫帚,说家是商丘的。
我发现父亲问得很聪明,一般他的浓重乡音,外地人听懂的不多,能听懂的真不多,凡听懂者,能给父亲聊十句以上的多北方人,苏北人,豫东人。南方老太太多听不懂,这样,可以挑选聊天对象。
人家回答第一句以后,父亲的第二句马上出来,说“今天天好,暖和。”
人家说,"就是,嗳和了。”
这是有目共睹的废话。
第三句,父亲又改变了思路,“我是山东的,渮泽。”
老人家似乎不知道菏泽在外地是出了名的穷,还好很自豪地说出了个谁谁谁。人家打扫卫生的估计也很少见如此热情的游客,真的很高兴地和父亲聊起来。
父亲又一指我,“这是俺大儿。”
他倒不隐瞒有孩子的事。
我本来装路人站在一边,不得己马上现身,笑一下,问声好。
父亲大声说,“我跟俺大儿来旅游的。他会照像。”
老人家也不看看周围,谁不会照像?
“我还有个小儿,在泰安,两个闺女在家,教高中,两个儿媳妇也都很好……”"
赶紧打住,再聊五分钟,父亲能把我祖宗八代的事都说清了。我说,爹,你喝水不?
“不喝。我不渴。”转脸又和人家聊起来。父亲聊天时很有精神,且口讲指划,声音宏亮,比看西湖有精神得多。醉翁之意不在山水,在于聊天也。
好不容易在父亲停顿的时候上一句,“咱走吧。”父亲才停了话头,起身告别聊友,依依走开,走不了多远,精神又萎靡起来。
我问父亲,“你咋那么多话?”
“都是实话。”
“实话也未必见谁都说。”
“实话见谁都能说,只要是实话。”
“是吗?既然是实话见谁都能说,我给你说句实话,你在这里随便拦个人说说看咋样。”
“啥话?”
“你随便拦个人,你就说‘我一看你就是你娘生的,。'看看效果。”
父亲说,“我才不说呢。”
挥手别西湖,
轻舟到吴门。
依依河边柳,
相迎若故人。
今天从杭州到苏州。
苏州,是我最喜欢的城市。
先带父亲到平江路。
吃饭,父亲还足希望吃到馒头,转来转去找到相熟的一家黄桥烧饼,蟹壳黄。往年吃过,极好的。
父亲见惯了北方烧饼,一见如此玲珑婉约的烧饼,脱口而出,“果的(子)”。
及至一吃,连说好吃
拙政园,很好的园林。
西南隅有一角茶室,多老人品若。
父亲想坐下喝杯茶。
我问父亲,你最怕什么?
最怕挨饿。五八年,上面来人说要实现共产主义了,归大伙,家家户户的东西都充公了,家具农具,人们也大搬家,互相换住,打破家庭,这就是共产主义了。吃啥有啥。五八年好收成,人都败坏了,地瓜豆子高梁都烂地里不往家收。上级说共产主义了,不用收,吃啥有啥,老百姓也不想想,你不收庄稼,谁给你啥吃?
种麦的时候又深翻深刨,把老凉土翻上未,根本不长庄稼。播种的时候又说“人有多胆,抱有多大产”,本来一亩地二十斤麦种,洒一百斤。苗子出来根本不长,跟线似的就死了,毛烟了。五九年,绝收了,六零年春天,开始饿死人了。
大伙也解散了,也不共产主义了,老百姓才知道不收庄稼吃还不上饭。咱们西街饿死的少,继武的爹,年根的爹,打壶的小黑他爹,都是那时饿死的。
饿死是一点一点地死,连几天坐那里,没一丝力气,不知不觉没气了。也有说着话死的,说
把梁头上馍篮子里的馍给我。哪有啊?
南街饿死的多。钦妮一家一上午饿死五口。
我去上学,路上,见好几个人就死在路沟里。
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很认真。
父亲对园林兴味索然。“就是一坑水,看啥?”
我让父亲走来走去给他照相,把他走懵了,问一句,“到底在哪儿磕?”
我们大笑。
父亲对苏州菜很满意。说不辣,好。
带父亲到东山,那里出名茶碧螺春。我有相熟的茶农朋友。
碧螺春开始炒了。
小村里忙忙碌碌,温馨,似乎飘着淡谈的茶香,枇杷树依旧浓绿,油菜花零星黄着,桃花一团笑意。
一壁青山,面向太湖,到相熟的茶农家。
父亲有些局促。
地方陌生而偏远,他不知所措。
我让朋友和父亲聊些家长。
慢慢的,父亲不再拘束。
他第一次见到新鲜的碧螺春,很高兴。
从苏州回南京。
候车厅,人很多。
我去洗手间,给父亲说,掂着行李别动啊。别乱跑。父亲说,中。回答得很认真。
从洗手间出来,远远看见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好像,父亲总是这样嘱咐我,那时,我应该还是小孩。
一转眼,几十年。真快。
又到南京了。
感谢南京朋友的接待。南京是个很重人情味的城市,朋友们总是那么细腻又不张扬。
谢谢。
父亲这次到南京,一心要看总统府。
我说,苏杭山水好看,多看看吧。
父亲说一定看看总统府。
好吧,今天一早来到总统府,我开讲,和朋友起来这里多次,比较熟悉。
我说,南京称六朝故都,实际建朝立代九个还多,在脚下最早建王府的是天王府,洪秀全太平天国……
父亲抢答,我知道,他是菏泽哩,黄巢起义……
老人家真敢说,我忙着解释洪秀全。听一会,他说,我知道了,洪秀全就是坏孩子,恐怖分子。
这见解是别具匠心。
我说,爹啊,你要会汉语拼音就更完美了。你也别跟我转了,丢人。
父亲说,别看我啦得没边,要是我给你娘说,我说啥她信啥。别说黄巢,我说程咬金在这当过朝庭她也信。她知道啥?没文化。
一脸很得意地不屑。
我问,听说你和俺娘一起去北京,你很懒,俺娘勤快。
呀,她啥勤快?她洋相。没见过啥。看这看那。啍!
一路看来,父亲最愿意算的是景点一天的收入,算到最后,就是羨慕嫉妒恨,我说,咱回家也弄个总统府,你收门票。父亲说,家里院子太小。
他的精辟总结是,旅游就是吃饱了撑的。
南京玩了两天,父亲想回家。我说好吧,我们就回家。
车过长江,父亲仿佛轻松了一下,说,到江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