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杀马特吗?”主持人梁冰问身边几个20岁刚出头的实习生。
“土,感觉很low。”
“有病,夺人眼球,丢人。”
“那不都成网络上的梗了吗?杀马特的表情包我还用过,挺好玩的。”
“你好,赵兴。”梁冰坐在一把橘红色带靠背的椅子上,对面是被采访者,杀马特教主赵兴。
“采访你之前,我们查了你的资料,查到2011年你退出杀马特圈,之后就没有了音讯,听我们台的几个小孩说联系到你的时候你正在一家理发店工作,在这六七年的时间里,你都在从事这个行吗?”
“也没有啦,就一直在打工,包括我杀马特的时候也在打工啊,换了好几份工作,最后一想,搞了那么长时间的头发,发胶都用掉了几百瓶了,干脆就帮别人搞搞头发啦。”
2010年前后,云贵川和很多三四线的城市流行起一股杀马特风,比起朋克文化,摇滚青年,杀马特的流行规模小但速度快,以怪异的造型挑战着人们的审美系统。
20世纪初,这种视觉系非主流就已经开始蔓延,直到2010年前后,网络的发展将这种文化推到了风口浪尖,于是有了一大批的追随者和谩骂者。赵兴就是在这个时候,以更为夸张的形象当上了杀马特青年的精神领袖。2010年,拥有了20万的网络追随者,堪称最早的顶级流量网红,但赵兴更喜欢别人叫他杀马特教父,他说这样叫听起来比网红好。
赵兴生在贵州青城镇,90后,从小父母在外打工,他爹是个混球,生了儿子却不养,最多的时候5年赵兴都见不到他爹一面,周围人都说他爹在外面又找了个小的,赵兴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听到这些话,不过也好,道德观还没形成,对他来说这事儿也就没那么大的冲击。
而在他们那儿,这种事多了去了,当爹的去工地干些重活,挣得不多,寄回来些钱养老人孩子,剩下的都自己花,活干多了,自己的女人又不在身边,就找其它女人。不讲究的去火车站周围找一个,时间长了都和拉活儿的大姐成了熟人,有时候还能打个八折,50只收40,完事儿还能在沙发上躺在休息一会,买瓶一斤的二锅头,抽着最便宜的红梅或白塔,买点花生米,就着馒头吃。虽然性工作者都年老色衰,吃的喝的更算不上美味,但还是感觉这种时候自己像个皇上。
讲究点儿的,养个小的,租一破破烂烂的筒子楼,就几平米,除了床顶多也就放一吃饭的桌子和一小电视机,俩人晚上能一起吃个饭睡个觉,其实就是一伴儿。
男人们在老家的媳妇儿对这事儿也都能忍得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寄钱回来就行,别死了就行。
赵兴的母亲是忍不住气不过的那种,撂下赵兴和老人,进大城市找他男人理论,找着找着,俩人各打了各的工,一年半载也不联系,唯有过年的时候,兴许能碰见,赵兴他妈年年回,他爸不一定。
人们对于两只手紧握在一起总有独特的记忆,比如第一次握住情人的手,基本都能形容出当时周围的情景,敏感点儿的还能记住当时的心里变化,微微出汗的手掌心。
赵兴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只谈过一个女网友,见都没见就互相删了好友。但赵兴有着最深的关于两只手握在一起的记忆,和他爸。
那是记忆里唯一一次和他爸两只手紧紧攥着。7岁那年的六一儿童节,也是赵兴的生日,他爸打工的工地手续出了问题,回老家待两天,刚好赶上赵兴生日,下午没事儿,带着赵兴去放风筝,晚上在外面吃了一顿饺子,给赵兴买了一瓶可乐,1.5升的大瓶的那种,回家的路上,当爹的一手拿着可乐,一手牵着赵兴,拿着可乐的那只手里还塞着诺基亚手机,开着手机带的手电筒,光不是很亮,但能照清楚前面的路。
回到家,爸抽完两根烟就睡了,赵兴偷偷爬起来,摸黑喝完了一大瓶可乐。
后来赵兴说那天真的很开心,老天对他真好,老爸回了家,刚好他的生日就在六一,很好记。赵兴还说,那天感觉他的手感觉攥的很紧,可能是因为那时候他爸太高,他太矮,所以拉起来使得劲儿大。
在那之后,赵兴关于他爸的记忆就是他爸死之前了。
初中毕业,赵兴也去了城市里打工,大城市里最新鲜的就是网吧了,之前在初中,赵兴只见过一台电脑,到了大城市里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的电脑。
赵兴当了一家网吧的网管,其实就是打扫卫生,收收钱,因为从未接触过电脑,给别人开个机子都得学半天。赵兴看着网吧里的人玩着cs,魔兽,十分好奇,自己也想玩玩,试了很多次,游戏都进不去,问别人,别人两句说完,他也听不懂。不过在网吧待着,倒是学会了上qq和听音乐。
十年前,还没有微信和网易云,微博也没火,大家都用的qq,发东西叫发说说,不叫发朋友圈,哦,对,现在都叫发pyq。
赵兴在网上认识了些非主流的网友,留长头发,染红黄蓝绿的头发,打耳钉,纹身,赵兴正处在叛逆与寻求自我价值和存在感的年纪,没怎么考虑,就模仿这些行为,留了长发,染了色,打了耳钉,纹了身,感觉还不够,一下决心,你不是头发长?爆炸头吗?那我就弄成尖的,一大股子长头发,打很多的发胶,固定成一个圆锥,染粉色,你不是打耳钉吗?我带耳环,鼻环,你不是纹身吗?我纹到脸上,总之,就是要比别人做的更出格,更吸引眼球。
赵兴把照片发到了网上,瞬时间,按现在的话来说,成了大ip,吸引了很多流量,没过多长时间,就成了在杀马特圈里叱咤风云的人物,杀马特的标杆。别人模仿他,他怎么做形象别人就怎么做形象。一下子就拥有了几百个群,20万人的总群主。
每个时代都有很怪诞魔幻的事儿,杀马特算非主流,刚好那时出现了这么几个歌手,许嵩徐良汪苏伦,其风格不同于以往主流音乐,算是音乐界的非主流,其中很多歌歌词直白浅薄,比如“这世界规矩太多我有点不爽……抹不掉一种轻狂,请叫我不良”,击中了杀马特青年,所以这些歌和这些青年建立了联系,绑在了一起。
“我当年也是混过的。”赵兴在镜头前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挺自豪的,是笑着说的。
“是打群架吗?因为什么呢?”主持人梁冰问,梁冰年轻时也有打群架的,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也算是压了巷子的女孩儿,八十年代末,城市里的社会秩序还不是很稳定,经常一个街道就有几个帮派,有哪个挺漂亮的女孩儿被一个帮派的老大看上了,其它帮派的就要争一下,一约架,几个帮派的小伙子就把巷子站满了,争的那姑娘就叫压巷子的姑娘,但到最后,都不是为了争姑娘,都是为了争面子。
隔了十多年,梁冰好奇比她小一个时代的年轻人都是怎么打群架的。
“因为啥的都有啦,和一起玩的朋友,就我们一起杀马特的朋友出去走,有人指着我们笑,我就很不爽啦,我一个人没事儿,你笑就笑吧,但我不想我的朋友也被嘲笑啦,都是穷人嘛,没钱唱ktv,就去溜冰场,溜冰场也没钱去,就在街上转嘛,然后就有人捂着嘴笑,当然,你笑的别太过分我们也不会找事儿的,有人就边笑边骂我们,我看到我朋友被骂了,就很难受啦,就会和那人说两句,有时候说不好就打起来了。而且,说自私点儿,当时我也是20万杀马特是教主啦,看见自己的教徒被人嘲笑就想保护他们啦。”
“那这么说你还是挺man的,还挺讲义气的。”梁冰说完这话儿,心里有点难受,她能想到的是,这些处在最边缘的人碰上越发展越快的时代,几乎没有自我认知,精神世界如此空虚,而稻草却只有那么几根,他们只能抓住这个,来安放自己,如此拙劣却如此单纯可爱。而这个群体又很庞大,加了赵兴的群的就有20万人。相比于自己接触的群体,十年前自己的孩子,朋友的孩子,基本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追求精神世界可以去读韩寒,去读安妮宝贝,然后审美会逐渐提高,读到各种经典文学,或琴棋书画,游泳打球,各种爱好来搁置自己年轻旺盛的生命力,或养个宠物,旅旅游。说实话,梁冰自己曾经也不“待见”杀马特青年,但相比于前两天采访的青年偶像,什么都问不出来,不知道说的真的假的,这位杀马特教主显得格外纯粹。而他代表的这些杀马特青年,无法形容,假如把逆袭成功的那些选秀偶像,成功商人叫做草根逆袭的话,至少他们还有根,而这些杀马特,可能只是堆起来的一些菜杆子,一把火就没了。
“对了,我之前看过资料,好像现在的很多明星偶像,在那个时候也有过杀马特的形象,不过没有那么夸张,那有时候你会不会有我曾经也是他们的教主的想法?”
“你说的那几个明星我知道,我也看过他们杀马特的照片,那哪儿是杀马特呀,我们说白了当时就是不想被别人忽视嘛,他们又不一样,而且他们和我们离的太远了,根本没有这么想过。”
“嗯,资料还说,2010年,正是杀马特最流行的时间段,你却选择了离开,退出了所有群,这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事儿和我爸爸有关,我记着那天我在网吧门口抽烟,突然就接到我姑姑的电话,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搞到的我的电话,电话里说我爸病了,是个大病,癌症晚期,我说不可能吧,我爸还那么年轻,我姑姑说真的病了,现在在医院,我当时就懵了,赶快买个了火车票找我爸,去了我爸已经不行了,收拾收拾就回老家了,最后死在老家的老房子里,破破烂烂的,我妈妈她打工回不去,只能我一个操办后事,我想想,那时候我才二十岁,当时好多人说,赵兴,你爸都没养你,死了你还管他?但我想那毕竟是我爸嘛。这个事儿,加上当时杀马特突然就变了味了,我们当初组成群,说实话就是因为和别人融不进去,我们就融在一起了,抱团嘛,对吧,你说要钱没钱,也没读书,和别人聊天也聊不了,能到哪儿去是吧,只有我们这个圈子能收留嘛,但之后一火,就乱七八糟的,反正有种莫名的感觉,怎么说,感觉我没法儿在里面找到那种温暖了,而且年龄也大了,20多岁了,本来玩这个的就是十八九岁的青少年,20岁往上就不玩了。所以我就退群了,等微信出来后,我连qq都不用了。”
赵兴退出了杀马特的圈,学习了美容美发,在一家店打工,当着一个普通的打工青年,为一日三餐所奔波。有人建议他去当个网红,现在短视频只要能吸引眼球就会火,挣钱会容易的多。甚至新认识的一些文艺青年也建议他重新出山,只要再留起长发戴上耳钉出现在屏幕上,那就是一个领域的英雄归来。还有一些鸡贼的朋友,说赵兴你就露个面儿,当年的那些杀马特现在都退圈了,你一露面儿,绝对能掀起一波回忆情怀的浪潮,跟个这个浪潮就能赚一笔,那个什么小吴,做那样一头发都火了,都能接广告了,你一露面绝对能火,火就能赚钱,网上肯定骂你的人特多,越骂你就越火,反正原来走路上都能被人嘲笑,网上被骂骂就被骂骂呗,能赚钱就行。
赵兴每次遇到这种建议,都会以教父没法儿当网红推脱,心里到底咋想的,没人知道,估计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我反正到现在也没什么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就是想好好的度过一生,照顾好我妈,别重复我爸走了的场景,要不我就觉得我这一生确实挺失败的,嗯,想让我和我妈过得好一点吧。”
“后面就靠你支撑了。”梁冰在采访的最后,眼眶有点湿润,原因自己也说不上来。
“那不靠我还能靠谁呢?”
“经历了这些后,你还喜欢家庭生活吗?向往吗?”
“当然喜欢了,这话问的,我都设想好了,我在外面工作是吧,我老婆在家里做好饭,然后有很多小孩之类的,闲下来就陪他们玩啦,教他们读书啦,带着老婆孩子出去玩之类的,就很简单的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在你的孩子心里做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肯定希望是一个伟大的父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