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上海就打不成牌了。
打牌指的是打麻将,这里说的牌桌,自然是麻将桌。成都人对于麻将,可以说热爱到了非常“无比”的地步。
有段子为证,说外地人飞成都,飞机尚在万米高空,便听得见地面在稀里哗啦,一问,是搓麻将的声音。想想看,得有多少人,多少副麻将,才能搓出这般浩大的声势。当然,飞机上肯定听不见地面的任何声音,但成都人对麻将的热爱却是事实。家人团聚,要搓,谓之杀家搭子。婚丧嫁娶,要搓,毕竟红白喜事都是喜事。春天出去赏花,也就是例行公事地赏几分钟,便迫不及待地摆开了战场。例如我,前些天去农家乐玩了一天回来,老伴问环境怎样,我的回答却是:手霉,输安逸了。安逸表示“多”。倘若手顺,赢得多,那就是赢安逸了。
我以前是反对搓麻将的,认为浪费时间,纯属玩物丧志。有一年的大假,我妈想打牌了,三缺一,便硬拉了我凑数。万般不情愿地学了一会,便从此多了门业余爱好。隔三差五就要搓,这一搓就是几十年。年轻时甚至熬通夜,把脸搓成了瓦灰色。
麻将打多了,会上瘾。有一个据说是真实的段子。某单位汪科长嗜麻,夜里常晚归。其妻不喜,动辄反锁家门。汪科长属于经常会输安逸的那种,有一天忽然赢安逸了,回家时高喊:“交利润!”家门应声而开,夫妻皆大欢喜。汪科长由此开了窍,此后但凡输安逸了就要借钱,说是回家交“利润”。麻将之所以容易上瘾,就在于变化多端,有无穷的组合方式和出人意料的结果。但成都人还嫌不够,还要不断地创新,还要使之更加出人意料。
比如和(胡)牌,成都人叫割牌,从前筒条万均可割牌,如今必须打缺一门,不然就是“花猪”。与之配套的规定叫“永向前”,即出牌之前就得预先把准备打缺的牌扣到一旁,表示缺这个,打缺了才能打别的,哪怕明知道别人要杠,要放炮也得打,直到打缺为止。开杠又叫下雨,别人引杠叫小雨,自摸了开杠叫暴雨。无论什么雨,都要给雨钱。从前只要有人和牌便重新开始,如今不行了,要“血战到底”,直到第三个人和了牌才算完事。狂风暴雨加血战到底,这已经是仇人相见了。
退休后到上海带娃,这边不兴打麻将,耳边常响起来自家乡的声音,唏哩哗啦,声声入耳,如闻天籁。牌友们的音容笑貌,历历就在眼前。于是起了乡愁。那乡愁,想起来便要笑,忍不住的。先说金阳小区的麻友。都是老头,打牌的节奏慢,每回一入座,便觉得墙上的钟也杵了拐杖,腿脚不利索了。倘换了我的老友蔡应律先生,肯定受不了这种凝重。老蔡认为,打牌既然是娱乐,就该嘻嘻哈哈,谈笑风生。比如碰牌后摸到一张杠牌,老蔡必又惊又喜地“呃”,杠上花则是“呃”上“呃”,满脸“幸福来得太突然了”的表情。按老蔡的主张,打牌之乐,在于热闹,至于输赢,尚在其次。
在金阳,大家却习惯了慢,习惯了凝重。比如老杨,牌桌上基本不动声色。手气顺时,面带微笑,不出声,是那种“抿笑”。手气实在太好,最多呵呵两声。倘若手霉,仍不出声,但表情严峻不说,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最霉的时候,感觉他已经快要窒息。与老杨相反,老张喜欢骂。“狗日的又是条子!”“日你妈还是条子!”——这是手霉。“日你妈自摸!”“妈的X清一色!”——这是手顺。也就是说,手霉手顺都要骂妈的,区别是手顺时骂得眉飞色舞。当然,那种骂,并非具体地针对某个人。最可怕的是老刘。认识到老刘的可怕,是连续好几天坐他的下家。老刘性格温和,也是那种爱抿笑的角色。他出牌最慢,慢到你想打盹,想出去溜达。看老刘出牌,先拿起一张,捏了捏,看一眼牌桌,放回去;拿起另一张,再捏,再放回去。我在他下家日夜盼望,他终于视死如归,打出一张牌来。终于轮到我摸牌了,不料我的手刚伸到半路,他上家的老杨却碰了。老刘接着摸。捏。换一张又捏。终于又打出去。这一回上家没碰——“日他妈碰!”说这话自然是对家老张。最奇怪的是,打“永向前”必须缺一门,老刘手里明明拿着必须缺的万字,仍然迟迟不肯“向前”,要捏。问他考虑啥,说是手里还有另一张万,得想想先打哪张。连续六次坐老刘的下家,我一气之下,声称有老刘在,我就不参加。
另一伙牌友,就要爽快得多,打起牌来十分热闹,倒是符合我和蔡先生的主张。且看小杨,历来便气势磅礴,刚摸了几张牌便猖狂叫嚣:“战争结束了”!弄得人心惶惶,进退失据。后来方知“本片纯属虚构”,有时战至结束,他居然没有下叫(听牌)。叫嚣归叫嚣,但技术相当好,每每能准确判断哪张牌会放炮。话又说回来,能够坐到一起打牌的,都是“那两个人”,输一点点钱无所谓,输不起的往往是心情。牌友老黄,很容易打出脾气。一旦发现有人特别顺,他便会起“敌忾”,宁肯把自己的好牌拆得稀烂也要硬顶。他的“敌忾”却没有引起“同仇”,于是更加生气,忘了该顶谁,乱顶。输得不算安逸,但惹了一肚子气。
另一个有脾气的家伙,是夏祥林先生。夏先生是牌桌上的理想主义者,手基本不顺,却最喜欢把事情闹大。但凡有人下雨,割了牌收不到钱甚至还要输,夏先生就一定要等自摸。如果别人又下了雨,自摸也不解恨,索性不要叫,弄清一色。闹到最后,大是大了,割牌的是人家。这时你再看夏先生的坐相,硬着颈项梗着头,状若西班牙斗牛。有人下了雨,便相当于拿了张红布在他面前撩拨,越发要把清一色弄成清对。有趣的是,战后,即便是输家,祥林总是担心我输,常教导我应该怎样怎样。说了别人那么多,当然要说我。我这人懒,不喜欢算计,想算也记不住。打到后来,常常忘了别人不要什么,忘了曾经引了杠,搞不清楚自己应该输多少钱,经常问:我还该给好多?如果不是“永向前”,我这种技术,无疑是十打九输。再就是怕麻烦,尤其是打到后来,明晓得要放炮,懒得与对方周旋,索性放炮大吉,摆下盘。
麻将这东西,怎么说呢,做为社交活动的重要工具,最适合用来混时间。牌桌上,注意力高度集中,纷纷忘了自己的高血压,忘了儿女还欠着房贷,忘了世间的功名利禄---一句话:无论是输是赢,都安逸。最后这个安逸是本义,愉快、舒服,享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