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成绩终于揭晓了,录取结果却不能够尽如人意。梅兰以高出我十五分的总成绩考入了淮阴市宿迁(县)师范学校,而我和萍从第一轮“小三类”的录取中被刷了下来,我们被录入了淮宝县高级中学。
当时的中考,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跳农门”是我们最大的心愿,这一步梅兰借助中考这块跳板已经成功地实现了跳越,而我们最多仅能算是跨出了半步,另一个半步能否迈过,那还是一个未知数。
在当时,虽然有人说考入了淮宝县中,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大学门,但是三年后淮宝中学的学子们也并非都能如愿升入大学。当时淮宝县中每年高中招收四个班,连找门路塞进来的不到两百人,高考升学率(连后续复读生在内)每年也仅有百分之六十左右。因此,也许三年之后,随着决定人生命运的高考失利,我们付出的一切努力也许都将前功尽弃,化为乌有。
录取上的差距,造成了农家学子城乡之间的天壤之别。跳过了“农门”,升了学的,不仅有了城镇户口,吃上了皇粮,而且还成了国家干部;没有跳过“农门”的,也许从此就将和他们的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在“农村人”与“城市人”无法可比的这个社会和那个时代,城乡通婚,几乎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何况是一个城里的女干部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农家的平民子弟呢?按照当时人们比较现实的世俗眼光,我主动地拉开了自己与梅兰之间的距离,我由衷地感到了一种自悲和无奈。因为这一份自悲和无奈,我竭力地压抑着自己对梅兰的那一份思念和情感的祈求。
放榜之后,是漫长的等待,对于我来说,那更是一段连绵的相思,一番苦苦的挣扎。
我到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没有见到梅兰的影子,梅兰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早我们几天被她领走了。我从班主任处了解到,在梅兰来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曾经打听过我的情况,她还托班主任把一张留有赠言和她家庭住址的卡片转交给了我。为了梅兰的这些举动,我又想了好多好多。
梅兰那张红扑扑的脸庞,她那生动活泼的身影,还有她那一次生气时用来抹眼泪的红手绢,时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曾经想冒险去她家里找她一吐为快,也曾经几度摸索到她的村庄,踯躇在她经常走过的那条去学校的乡村小道上,我多么想在无意之中与她邂逅相遇啊,然而我终究没有再与她相见的机会,而且再也没有收到她单独发给我的任何信息。直到一年多后,我才知道,原来梅兰录取通知书一拿到手,她便和她的父母举家去了她的外婆处,她的外婆就住在宿迁小师范的附近。从那时候起,一直到她小师范毕业,她就吃住在那里,而很少回老家那个村庄。
一个暑假,我再也没有收到梅兰发给我的一丁点儿消息,我因此对她当初给我的情感的期许产生了种种怀疑,我开始变得心灰意冷了,就连对梅兰最后的那一点点坦白的勇气,我也从此隐没了。我有的只是自悲、自怜,我发誓要考上大学,争取超越于她。
早晨,我奔跑在空旷的田野里,趴在无人的土地上蒙着头大喊,我一声又一声地在呼唤着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名字,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捶打着地面。
白天,我把自己封闭在昏暗的小土屋里,整日里看着书,找着今后也许再也用不着的习题来做。即使这样,寂寞难耐还是时不时地会爬上我的案头,于是我反反复复地在白纸上写着那个令我思念而揪心的名字,然后又悄悄地把它撕掉、烧毁,我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已这个深藏在心底的秘密。
傍晚,我漫步在村外曲折的小径上,用口琴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那首苦涩的情歌--《角落之歌》: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
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
当年它曾在山头徘徊,徘徊……
为什么从此音容渺茫?音容渺茫……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
春天已将它久久遗忘,
当年它曾在山头停留、停留……
到何时,她再来此探望,来此探望……”
夕阳落山了,我送走了最后一抹晚霞,才顶着暗淡的星光返回到自己那一间充满愁畅的小屋。
到了夜晚,我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我梦见梅兰扬着那块绯红的手绢,踏着彩虹向我飞来,梦醒了却总是一场空,只有泪水浸湿了我头底下的枕巾,我手捧的只是一个个苦苦的相思。
我痛恨自己的不争,在一个个不知尽头的漫漫长夜中,梦成了我愁海中唯一能够寄以生存的浮萍,我孤独地在那湛蓝湛蓝的茫茫无边的苦海里飘浮、沉落,做着无为的挣扎,心无所寄托,体魄无处支撑,我幻想着能够借助那一棵棵梦幻似的浮萍来承受住自己整个生命的重负。
暑假一日日地过去,我在抗争中得到了磨炼,在煎熬中趋向于成熟,那种折磨人的情感经过我一番番放下、捡起,捡起、放下,不停地消磨,终于渐渐地减轻了它在我心理上造成的沉重的负担。那种纯真的情感经过我数日来的净化和沉淀,最后只凝结成了那一块驱之不散的红手绢。
暑假结束了,我背着被包,用网兜提着脸盆、水瓶等日常用品,踏上了去新学校求学的路途。真的,我看到了那块挥舞的绯红的手绢了,和我美梦中的一样红。我忘情地向它狂奔过去。
近了,近了,那却是修筑宁连公路的工人手中挥舞的一面小红旗。
红手绢已经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底,它时不时地会跳出来跟外界的事物巧妙地联系在一起,搅和在一起,迷惑住我的视线,诱导我的错觉,使我难以挣脱对它的迷恋。
那绯红的颜色,分明是从一个处子心尖上渗透出来的点点滴滴的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