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过三江口时,天色正是一种将明未明的样子。江面上浮着薄薄的、青灰色的雾,像是夜与昼妥协后留下的信物。对岸楼房的轮廓还沉在昨夜的梦里,只有几扇零星的窗子,怯怯地亮着暖黄的光,像是守夜人疲惫的眼睛。我关掉了聒噪的新闻电台,车厢里便蓦地静下来,只剩引擎低低的呼吸。随手按了播放键,一段清澈的吉他前奏流泻出来,终末处,是那句仿佛从心底里掏出来的歌词:
“可能一切的可能,相信才有可能。”

歌声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这潭被生活磨得近乎板结的心湖里。江水在不远处缓缓流淌着,汇合处的界限模糊难辨,一如我们生命中许多重要的抉择时刻,当时只道是寻常。金沙江与岷江在这里相遇,变成长江浩荡东去,再不回头。这景象我看过无数次,每一次,却仍会感到一种无声的震撼。那是一种怎样沉默而伟大的信约呢?两条江,相信了前方的汇合与新生,于是便舍弃了旧日的名姓,义无反顾地融入了彼此。
我们的青春,又何尝不是这样一条相信“可能”的江流呢?曾几何时,心里曾经装着一个庞大而滚烫的梦想,觉得未来是一片任我挥毫的广阔天地。相信文字有力量,相信理想能当饭吃,相信靠着胸腔里那一股子热气,足以融化前路所有的冰霜。那种相信,是纯粹的,是不计后果的,因而也是幸福的。

车窗外的街景,正是一幅初冬的、属于清晨的工笔画。路灯还未熄,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一个个昏黄的光晕,像一枚枚温存的旧邮票。早起的人们已经出现在了街上。一个穿着橙色环卫服的老人,正执着地一下下扫着夜里落下的银杏叶,“沙——沙——”的声响隔着车窗听不真切,却仿佛能感受到那种坚韧的节奏。一群少年,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在公交站台下跺着脚,口里呵出大团大团的白气,他们大声地谈笑着,那笑声似乎能撞破这清晨的萧瑟和寂寥。他们脸上没有被生活磋磨后的平静,眼睛里闪着一种光,那光的名字,大概就叫作“青春”吧。
就在这时,歌声又恰到好处地唱道:“可能拥有过梦想,才能叫做青春。”
我的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是啊,青春之所以为青春,或许并不在于梦想最终是否实现,而在于我们曾那样真挚地、毫无保留地相信过它,为它热血沸腾,为它彻夜不眠。那个梦想,像一颗遥远的、明亮的星,它或许永远无法摘取,但它曾照亮过我那段最崎岖、也最蓬勃的夜路。如今,我成了这清晨车流中一个循规蹈矩的上班族,方向盘打向的是单位那栋再熟悉不过的大楼。当年的那个梦想,早已被妥帖地收藏在心底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像一本绝版的旧书,不常翻阅,却也从未丢弃。
它并没有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我对一片云、一江水、一句歌词的细微感动里;活在我此刻,愿意为这些平凡街景与心中波澜写下一些什么的冲动里。
车子驶上了大桥,视野豁然开朗。东边的天际,太阳正挣扎着要突破云层,将那一片鱼肚白染上了淡淡的、羞怯的粉金色。江上的雾霭开始流动,有了消散的迹象。光,正在路上。
我忽然明白了。那歌词里反复吟唱的“可能”,并非年少轻狂时以为的“万事皆有可能”的狂言,而是一种更温厚、更坚韧的力量。它是在认清生活的平淡与琐碎之后,依然相信清晨的一缕光有它的温暖;是在梦想遥不可及之后,依然相信此刻记录下的心情有它的价值;是在知道人生多半是平凡的航程之后,依然相信每一次经过三江口,看两水相融,奔流向海,心中仍会涌起一丝古老的感动。
这,或许就是一种属于中年人的“相信”吧。它不再喧哗,只是沉默地,如江水般前行。
绿灯亮了,我轻踩油门,汇入前进的车流。音乐已经放完,车厢里重归寂静,但我的心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那歌声与江水,轻轻地洗涤过了,变得清澈而温润。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可能”,就藏在这即将洒满江面的晨光里,藏在我,以及每一个在路上的人,那继续向前开去的、平凡而珍贵的勇气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