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道德经》
近日读《梅兰芳游美记》,一窥1930年梅兰芳赴美宣传京剧的历程。
当时《纽约太阳报》说,“数百年来中国演员在舞台上创造出一整套示意动作,使你感觉做得完全合情合理,这倒并非由于你理解中国人的示意,而是因为你明白美国人也会那样表达所致。”这话或许涉及真理,京剧不像是中国符号,而是人类语言。同样道理放到另一个人身上,也该适合。
他拍摄了11部为其赢得极高荣誉的电影长片,多次将奥斯卡奖、金球奖、英国影视艺术学院奖收入囊中。
他的电影有着欲语还休、若即若离的美感。
他的电影可以自由游走在东西方文化、各种题材间不受限制,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他的儒雅与谦逊是看清人生无力本质后的温柔。
对比了他,我们才发觉,我们有一段“失去的时间”,这段错失的直接结果,就是一种温和圆润、细腻泰然的集体人格。
他是李安。
他有气韵:
李安的电影,在技术上,是东方的。
——《断背山》里,在怀俄明山的暮色中,Enis和Jack两个人一个在山上的羊群中,一个在山下微光明灭的帐篷里四目相望,他们看不见对方,但情愫就像炊烟一样暗暗滋长;
——《色戒》中,王佳芝在日本式的包房里,倚着细碎格子的门框给易先生唱《天涯歌女》。
他的电影里每一步,每一剑,都好像是支舞,给自己留了一步,顺便逼对方毫无退路。
每一步都藏了力道在里面,架势端起来,虚虚实实里,含住了功夫里的浪漫。这是东方的气韵。
他懂藏:
李安的电影,什么都有,什么都在,只是一隐一显,一张一弛,好似太极八卦,圆转自如,静中有动,见招拆招,指哪打哪。
《卧虎藏龙》里,江南是绿的,塞外是黄的,京城是黯淡的,窑洞是黑色的。点到为止,始终不是那般铺天盖地用一种颜色的霸道。
而音乐,你沉浸其中而注意不到的音乐,才是电影中的好音乐。
《卧虎藏龙》作为一部进入美国主流商业院线的武侠电影,对中国文化在西方的传播起着重要的作用。但它很好地藏起了李安的野心,又恰如其分的阐释了东方的禅意和侠气。真正的打斗在心里。
李安说:“你必须隐藏起你的感受。这本身就可成为艺术,隐喻和象征,颜色和构图的应用。总有方式可以让你不说,但无论如何把它表达出来。对于一个被压抑的社会来说,这是一个如此充满感情的出口。它就是所有电影的灵魂,被压抑的、充满感情的希望。”
把压抑的感情表现出来,这本身就是艺术。王佳芝是这样,Enis是这样,俞秀莲是这样。临死的李慕白握着秀莲的手,说自己浪费了一生,要用最后一口气说出自己的爱,就是隐忍迸发的那一刻,也是整个电影点题的时刻:追求自己的本心。《断背山》故事讲得轻描淡写,不动声色,到了结末,显山露水那么一件衬衫,顿时就把多愁善感的观众煽得涕泪交流。
他懂人性:
早年出头的《父亲三部曲》是家庭题材。每一部都是一个看似和睦的结局,但不是喜剧,而是中国人的悲剧。在中国人的社会里,家是孝,是牺牲,是成全。和谐大于一切,一切冲突都必须压制。外表上一团和气,其实每个人都在流泪。一个“完整”的家庭,是要每个人都各退一步。在李安的观念里,家庭这种东西,大家相互都爱着,但是并不商量,互相失望。
中国男人是有很多无法回避的东西的,这是一种牵制,同样也是责任与义务。“父亲三部曲”里,李安把这些放了进去。
李安的电影里,有很多喜乐和团聚。有过放声大笑的时刻,也有过团圆美满的时刻,但是这些时刻里,往往都藏着沉痛。中国家庭里都有的沉痛,以爱之名的沉痛,无法避免只能坦然接受着的沉痛。
在拍《推手》之前,李安几乎没有一部像样的作品问世,但他的pitch打动了《推手》的赞助方。他用了“Assemble”这样的词来形容李安的描述:他心里早就有电影了;他只是需要外界的手法来“装配”它而已。与李安合作过的大牌明星、音乐节、歌手有很多,他并不怯场,把这些人和设备驾驭得虎虎生风,甚至新生代的演员因为他的调教而成为大牌明星,因为他有内心的想法。
这种想法,这种内心对电影的创造,是一个导演最有力的武器。这些东西,应该是来自于他的成长和教育经历。很长一段时间,他被认为是“非台湾”且“非西方”的;他的父母来自大陆,他生在台湾,在美国受高等教育;想在西方的白人社会中导演电影,没有人会相信,所以他在《推手》之前的六年,没有导演过一部电影。这些“outsider”的境遇和太多年的沉默给了他融于电影的性格和磨砺思想的时间,如果没有这些,今天的李安不会如此从容和深刻。
李安给我们的教益,给我们的滋养,不只在电影里。对于生活,他也有自己的哲学,问他关于生活的问题,感觉就像一个智者给你指引,非常舒服。
跟他对话,感觉空气就安静了下来。目前,中国处在剧烈的变动中,人们心急火燎,难掩乖戾之气,从普通人到大导演都如此。而李安身上那种温润如玉、圆润贯通的气质,逆境中安然、不气馁的秉性,都很接近中国人向往的人格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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