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事情像是冥冥中有预感,鬼使神差似的,便在毫无知觉的状态下为未来做出许多准备。比如我当时明明计划好不等寒假结束就提前回校,但却还是在皮箱中硬塞上了两条夏季的纱裙和一双凉鞋;比如早就已经买好了11号上午回济南的高铁票,但却在前一晚改了车次,临走前又急急忙忙地跑去养老院看了看白奶奶。八个月了,过年时剪短的头发如今又垂过了肩膀,像往日一样被我随意地披散着。此时再去回望过去这段日子,不知道究竟开心多一点,还是糟心多一点。但让我欣喜的是,秋天又来了。以前看《菜根谭》,唯独就记得一句话——“秋日上下空明,使人神骨俱清”。之后每年秋天我就想起来,觉得到了秋天自己就要变成神仙。唯独可惜今年秋天要被学校圈养了,神仙竟然也不得自由。
二.
电影《甜蜜蜜》中男主角黎小军的姑妈Rosie,一直都是我最钟情的电影角色。这个天真又痴情的女人,一辈子都沉浸在年轻时与威廉荷顿那场浪漫的半岛约会中,就这样从青春到老去;直到最终迎来死亡,她自始至终也都没有离开过这场美丽的梦境。她既是梦中人,又是造梦者。那段如火柴擦亮瞬间般的crush,被她用纯真的幻想延长至一生;暗涌的深情,最终变成之后几十年明白无误的等待。这个苦苦痴守的女人,使我想起作家加缪的那句话
——“一个人即使只生活一天,他也有足够的东西可供回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愉快”。
关于“等待”的主题总让我痴迷,我想是因为其中包含着对“不变”的期待。姑妈年轻时候是娇艳的玫瑰,卧榻在病床时,便是玫瑰将要枯萎。但让人感动的是,她既没有变成素淡的菊,也没有变成深忍的树,坚韧的草,她的故事仍然是玫瑰的故事,几十年过去了,她还是那晚的Rosie。
其实我也在想,这样徒劳的等待,究竟是否真的有意义呢?毫无疑问,姑妈当然是世俗价值中的异类,甚至可以定性为疯癫、愚蠢,因为她跟着脑海中的幻影就这样耗费了自己的一生,她缺乏真实的经历,更没有具体的获得。最可怕的其实是孤独,她就这样空落落地闭眼走了,身旁甚至并没有人可为自己哭泣。但这种孤独却又值得琢磨,因为它并非觉察到生活无味虚无的孤独,亦非无人能走进我、明白我的孤独,而是我有所求、有所爱,我相信那个人一定能够懂得我全部,但他却要留我一人面对的孤独。也许姑妈是幸运的呢?在缥脆的一生中得以瞥见于她而言最无暇的美,谁说这不值得呢?
三.
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开篇有这样一句话:“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谶言。
大概是怀着同样的心情,所以我很少落笔写身边的亲人。好像生怕自己一笔歪曲,就要背负改写家族命运的罪过。我想这种神奇的心态,大概源于我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大家庭中长大——有很多规矩、很多注视、很多责任;但幸运的是,也同样有很多关怀,很多爱。
前些日子回烟台,跟许久未见的长辈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宁静而快乐的生活。跟爸爸家寡言沉稳的特质不同,妈妈家的一众亲戚们都是清一溜儿的精明能干、能说会道。听姨妈讲她文革下乡的经历、听姥爷讲他闯关东的故事,当然还要听舅舅们不知疲倦地高谈阔论世界局势。如果大家伙儿凑在一起,就总要一起调侃过往岁月中那些“关键节点的关键抉择”。比如当年如果姥爷没有从东北回山东,我们现在说话的一帮人就都不会存在了;又比如那时如果姨妈一狠心拆散了我爸妈,也就大概没有什么“昕然”了,可能世界上就要多一个“二狗”、“剩子”之类的败家子。这样的时刻总是温馨而自然,好像这些老梗我永远也听不腻似的,所以每次总要从头到尾听姥爷掰扯一遍家谱才能觉得心安。其实仔细梳理我的记忆,这样热闹的家庭场景并不罕见。但这一次,对我而言却很不同——因为我好像第一次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参与者。我开始真正理解他们的语气,也明白他们各自的烦恼和期待。长大以后发现真实的生活确实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大家乐观的表面背后都是许多棘手的问题,但就像家里人常说的那句话,“有问题,我们群策群力”。
四.
玫瑰的意象,对我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我一直好奇这种吸引的源头何在,但却始终追问无果。直到那晚饭后,我看着妈妈轻歪着头,左手拊耳,蓬松的长卷发从光洁的右侧脖颈自然地垂散下来,好像突然就意识到,所谓玫瑰的意象,可能就是我意识中对于母亲形象的概括。大概在我心里,她就是玫瑰一样极具女性魅力的形象:始终窈窕、温柔,眼神清澈。我有时都很难想到眼前的她也已然是快五十的人了,似乎因为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我就总以为她才只有三十多岁。虽然她这两年总是担忧自己是不是老了,要变成黄脸婆了,但在我看来她其实只是更有味道了,更像一朵馥郁成熟的玫瑰了——依旧是一头精心打理过的长卷发、合身得体的裙装,温柔的眼波,月牙似的细眉。却比以前还要更包容、更勇敢。我喜欢看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去上班,喜欢看她被朋友夸赞后小朋友一样骄傲的神采。我希望她永远都是这样,五年以后、十年以后......玫瑰永远都会是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