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会时不时觉得自己看到的世界其实是不完整的,当然我并不是想一眼看穿整个世界。圣诞老人能在一个夜晚看到全世界挂着的长筒袜,那也亏他有这个本事了。
我看不到完整的世界,有时候是因为我不愿去看,有时候是因为看的手段有限,而更多的时候,我觉得是因为隐私权的存在。
每个人心里都装着秘密,我们只能看到在外的行为,却看不到动机。一次思绪,是上万上亿的脑神经共同活动的结果,头皮之下,颅腔之内,那是森罗万象的存在,你不可能窥探清楚。
02
我很羡慕网络上的叫嚷,羡慕能自由的喊出心里的苦楚,。当然我敢肯定,没有哪个人把自己的苦楚全部倾倒了出来,总有藏在底下的暗礁,总有不敢言说的角落。这就是一个秘密的世界。
人们言苦,苦于房价太高,苦于工资不涨,苦于恋爱难谈,苦于婚姻坎坷,苦于同事太贼,苦于领导很low,苦于亲戚多嘴,苦于城乡差异。。。。。。
这些都够苦的,但是我想说这些苦楚都TM是身外之物啊,没有一个苦是直面生命的,而生命的苦,除了终结之时的死亡,最恐怖最持久,也最能毁灭人的,就是疾病。疾病否定了生命,否定了尊严,这是关键的苦楚。
疾病之中,最让人感到痛苦的是些几乎不能治愈的传染病。因为不能治愈,生命仿佛成了一条待死的臭狗,你所有的抱负,所有的期待,都被碾碎了。因为是传染病,患病者就成了种群中的垃圾,受到冷眼和排挤,最后被边缘化,苟且偷生着。慢慢的,疾病摧毁全身的免疫系统,慢慢的,疾病引起器官的癌变,生命也就到了终结的临界点。
03
当我十一岁被诊断患有某种传染病时,我的童年就停止了,然后经历了一段痛苦的青春期,然后在生活的大潮中,慢慢的被抛弃了。我有善良的心,我从没想到做什么卑鄙的事情,我热爱知识,我能十分投入的做我喜欢的工作,可是这些优点已经失去了价值。因为肉体是基础,基础被损坏了,被腐蚀了,上面的建筑再伟大,也会轰然崩塌。
我嘴里说着讨厌社交,讨厌中国庸俗的劝酒文化,讨厌别人熬夜打牌,讨厌别人过的醉生梦死,其实我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我多么希望自己没有这个暗疾,我也要干这些我反感的事情,我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因为自己不能做那些事情而懊恼,因为我知道我无法与现有的社会规则相契合,我注定没有出息啊。
不是我不喜欢北上广,不是我不喜欢物欲横流,也不是我没有梦想,实在是因为我被疾病折断了腿。所以采取保守姿态,所以采用奉子成婚的办法来完成婚姻大事,所以要啃老买房。有一阵子我觉得,我的父母应该是可怜我的,甚至他们会因为没有保护好我的健康而感到悔恨,所以我才会心安理得的啃老。
04
那一天,大伯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去做检查,回来的时候,他拿着检查结果单,在空中挥动啊,得意洋洋的说,“我的儿子没有乙肝啊,他的小儿子有乙肝。”他好像赢了我父亲似的,弄的好多人都知道了。我就在心里记恨这个大伯了。我读大学的时候,大伯的酒精肝转肝癌,确诊以后两周不到就去世了。我觉得这就是他的报应。
得知我患病之后,隔壁左右的小伙伴们在家长的威逼利诱下不和我玩了,于是我隐瞒病情,跟其它村其它组的孩子们玩耍。后来竟然也知道自己在人群中是个祸害,于是把内心收拢,不再热衷于与人交往了。我原来是个活泼的小男孩,我爱讲笑话,我整天有玩不完的游戏,我乐于和大家跳房子,和大家捉鱼摸虾。可是我终究是变得内向,变得像脱离狮群的幼狮,这样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避免伤害别人。
到了决定命运的中考和高考时,我总是会变得很古怪,常常有放弃读书的念头。是啊,我的命运早就决定了,我是个绝症病人,中考高考正的能改变什么吗!我终究是变得不自信了,不敢奋斗,不敢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05
现在呢,妻子对我的疾病常常是避而不谈的,如果我提起了这个阴魂不散的病魔,她就会哭泣,完全不能原谅我,害怕我太早去世。我说,“不要哭了,来我们做爱,我们造人吧。老子得了这个病,总要反击一下吧,多生几个健康的宝贝,以此来报仇!”她听到这话,破涕为笑,却不知道我心在滴血。
疾病啊,毁了我的抱负,毁了我的尊严,毁了我的性格。它虽然很强大,但它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它不去侵染我的睾丸,不侵染我的精子。可叹啊,当别人带着身体去追逐梦想时,我却要时时提醒自己,人的动物性,人的肉体的存在。
06
当我把视野拓宽到全国几千万上亿的乙肝携带者时,我在想,该是有多少家庭在默默承受啊,该是有多少人在痛哭流涕啊,该有多少婚姻因为疾病破裂啊,又该有多少人只能放弃梦想,过着平凡的一生,然后等待肝癌夺走自己的生命。可是这都是秘密,是隐私,是难以言说的痛苦。
别人在讨论如何最大限度的实现自己的价值时,我关心的是如何最大限度的延长寿命。真不知道,谁比谁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