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音节
徐立孙 一九三六年秋
音乐具三要素，高低轻重快慢是也。高低属音，轻重快慢属节。音为乐曲之原料，节为配合原料之方法。音之高低易晓，兹不论，而专研其方法，则轻重快慢之变化尚焉。节奏之大原则有四，（一）轻而快，（二）重而快，（三）轻而慢，（四）重而慢。此四者表情各殊。轻而快表示快乐欢欣，吾人遇欣喜之时，举止必觉轻快，音由心生，心与呼吸相通，快慰之表示为笑，笑之动作就生理言之为短快之呼吸。重而快表示兴奋勇敢，吾人于奋发之际，血液流行必速，筋肉紧张，故有骐骥展足之概。轻而慢表示和缓闲适，吾人于闲暇之时，身心舒适，足以喻之。重而慢表示庄重严肃，吾人于行典礼或晤对尊长时，油然生诚敬之心，必端必恪，可以证之；又悲感时发生叹息及哭泣，叹息为长而缓之呼气，哭泣就生理言之，亦为重而缓之呼吸。此皆就发而中节者言之。其有过乎中者，则轻而快为浮躁，重而快为粗暴，轻而慢为怠惰，重而慢为沉寂。是皆弗能中乎节，周易节卦所谓不节若，则嗟若矣。上所论列，轻而慢能中节者尤为可贵。《乐记》云，和顺积中，缓则和顺也。而怠惰之病即乘之而起，可不慎乎。再申论之，宇宙一切无不合此大原则。就四季言之，惠风和畅，草木萌动，轻而快也。炎日当空，万物向荣，重而快也。秋高气爽，凉飔徐引，轻而慢也。严寒凛冽，万有潜伏，重而慢也。就一日而言，晨光初动，百事始兴，轻而快也。日皦东升，气象蓬勃，重而快也。金乌西沉，意倦神闲，轻而慢也。夜气深沉，万物静肃，重而慢也。节奏变化，与时偕行，列表如下，以明消息：
轻重者阴阳之分也，快慢者刚柔之变也。知音之士对于一切造化之感觉，罔不纳于音乐，而归之阳刚阴柔两途。贺云闻迅雷烈风而作《风雷引》，郭楚望见天光云影而作《潇湘水云》，此阳刚之表见者也。屈子悲愤抑郁而作《搔首问天》，柳子厚厌弃尘俗而作《渔歌》，此阴柔之表现者也。例不胜举，是皆得乎天籁者。在现代言之，名曰音乐化。此不但音节为然，人之周于中礼，进退有度，无不合乎中和之旨。此名纪律化，一身如是，可以推知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社会国家为一大乐曲，一切规律法制乃此大乐曲之节奏，审乐以知政，盖有由也。乐与礼相资，《乐记》云，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合乎中道，斯无过不及之差矣。
（录自《勤俭堂选著》卷下，南通市文化局、南通梅庵琴社一九九一年印行）
论琴派
徐立孙 一九三六年秋
天地之道曰阴与阳，阳刚而阴柔。易大传云：刚柔相推，而生变化。音乐之道亦然。音由心生，心随环境而别。北方气候凛冽，崇山峻岭，燕赵多慷慨之士，发为语言亦爽直可喜。南方气候和煦，山水清嘉，人文温雅，发为音乐亦北刚而南柔也。古琴为我国普通乐器。历代知音者多有曲操流传，初无所谓派也。既因气候习尚所得乎天者不同，各相流衍而成派，乃势所必然，不足为病。元音久湮，不绝如缕。操缦之士如或因派而立门户之见，则于阴阳刚柔之道未之思矣。琴派良多，综其大要，以南北为著。取音北派多圆，南派多方，操缦者皆知之。予窃谓北派之体实刚，圆乃其用耳。南派之体实柔，方乃其用耳。此与刚健之乾圆而神，柔顺之坤方以智，易理相通。体刚者必求圆，不则亢阳矣。体柔者必求方，不则靡弱矣。求圆者音雄健，求方者音淡远。故北派以味胜，南派以韵胜。求圆而过必油滑，求方而过必艰涩。和则两美，极则皆病。各派所得既不同，互有特长，宜保存勿失。捐其门户之见，互相研讨，则油滑枯涩之病皆可霍然，庶几体用备而皆得其正。琴者禁也，各禁其过与不及，以达于至善之域，其所谓道在方圆之间欤。怡园晨风两开胜会，迩者今虞举行雅集，盖亦藉以集思广益，荟萃众长，发扬元音耳。世或以古淡疏脱为山林派，用律严而取音正为儒派，纤靡合俗为江湖派，说非不美，而不足以尽之。江湖不能成派，犹南北各地之有小调流行也，可置不论。北方山林雄奇怪特，南方山林平远洁适，各有其山林也。用律严而取音正，乃入门必经之程序，为各派所同。功夫日进，指与心应。益以涵养有素，多读古笈，心胸洒然，出音自不同凡响，以达于古淡疏脱之域，此亦各派所同也。殊途同归，何有于派哉。
（录自《勤俭堂选著》卷下，南通市文化局、南通梅庵琴社一九九一年印行）
按：本文初刊于《今虞琴刊》，后收入《勤俭堂选著》，无改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