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铮臣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位蒙武大将军的次子,蒙毅,与他大哥蒙恬一文一武,仗着陛下信重,连丞相都敢怼。
这时又出来一青年臣子上奏道:“正因自古以来,土地之广无过于秦,人民之众无过于秦,物产之阜无过于秦,所以统治起来才更加困难,所谓尾大不掉、鞭长莫及是也。”
这是御史大夫冯劫,正是刚刚那位右相冯去疾的亲子,说起话来倒是颇有几分见地。
“冯爱卿所言有理,不知众卿对此可有高见?”
虽然皇帝夸的是冯劫,却是同时看向两位冯卿,我心里在可以阿谀奉承上打了个勾。
丞相李斯终于开口:“启禀陛下,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如今陛下收天下之兵、徙天下豪富于咸阳,作六国宫室于北阪,是安内之策,如今已到了攘外之时,陛下宜效法舜帝、大禹、周穆王,巡狩四方,上可宣威天下,中可督励郡县,下可体恤民情。”
这李斯果真有一套,先以郡县代分封,又把天下豪富收入关中,如此,咸阳对天下的统治就如同轮轴与辐条,天下三十六郡皆围绕咸阳运转。
如今又提议让秦皇巡狩四方,则是把这些六国故土一块块地敲实,好比在伞架上蒙上伞面、在轮轴间钉上木条,使之不易脱轨。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七国地图,仿佛看见一只巨轮以咸阳为中心开始缓慢地运转。
我何其有幸,能够亲眼见证这只巨轮的诞生,亲身置于这个鼎盛的王朝。而我脚踏的土地正是天下的中心,我面前的君主正是大秦的帝王。
我以前常说,做百姓,要做齐国的百姓;现在还要再加一句,做君王,要做秦国的君王。
一瞬间,我动摇了。我曾经和哥哥计算过,风家有四万女闾,兼并后达到二十万,如果这些用于情报网的女闾能够尽归风家掌握,胜过掌管一支四十万的军队。更何况风家还豢养着数千精锐的杀手,坐拥着难以想象的财富。
但是,在这个如此辉煌鼎盛的王朝面前,我却觉得渺小。虽然不是沧海一粟的渺小,也不是蚍蜉撼树的渺小,是一种人力胜天的渺小。山川不可移,江海不可平。除了竭尽全力,我们一无所有。
众臣很快敲定了西巡陇西的计划,陇西是秦国故土,此去一可告慰先君,二可检阅边防。既要巡视,当然从自家后院开始。
那位诚惶诚恐的奉常只被罚了俸禄,三百巫觋拖出斩首,这件案子移交典狱处理,查清那人身份与往来者,按照刺客同党处理。
皇帝没有了看节目的心情,寿宴也就散了。我辞了郑妃,往浣衣局走。
这件案子必有株连,三百巫觋都死了,要查那人身份到何处查起,只能借助情报网,多写一家或者少写一家对风家不是难事。子鸢这边没有动静,要是她已经成了弃子,倒不如交给我来收拢。
未进浣衣局,就看见一车一车的衣服运进来或运出去,里面近百个宫女为咸阳宫几万人浣洗衣服。
浣衣局里弥漫着一股皂角和草灰的气味,几乎起了一层烟,连眼睛都觉得熏,夹杂着馊味油腻味,我把香囊拽下来捂着鼻子才能走进去。
我虽然在扶苏身边也是宫人,但身份毕竟不同,今日更是陛下寿宴,席上的人更要穿得体面。我一身华裾与她们灰蒙蒙的短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众人艳羡一眼又纷纷低下头去,只是不时偷觑。
一个管事的阿嬷看见我,放下手中的鞭子满面含笑地过来。
我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子鸢,随手摸出长公子邸的令牌亮了一下,问道:
“你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纪子鸢的?齐国人。”
阿嬷立刻道:“有,姑娘稍候。"
她跨过几个木盆,把一个浣衣女扯过来,见她手上还拿着一件未洗完的衣服,又夺下来扔到不知是谁的洗衣盆里。
子鸢抬头看我,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瘦了一圈。我想起季丘被我养肥了一圈,心想以后不能给她带那么多零食。
她晒黑了些,脸色却苍白。左下颚有一道伤痕,缚起袖子的胳膊上也有,除了那双仍然看我不顺眼的眼睛,她跟别的浣衣女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垂下目光,看了一眼她的手,她似乎被我同情的目光羞辱了,立刻收了手。
"这个人我先带走,大概傍晚的时候送回来。”
我拉着她的手走出去,阿嬷都不及送我。一出门,子鸢就把我的手甩开:
“我真是受不了你这样,总是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我朝她笑:“那我应该怎么样?抱头痛哭,说,你过得好惨啊,顺便把那个阿嬷打上一顿?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救世主吗?”
“你不来害我就已经很好了,连冷嘲热讽都觉得浪费时间吧。”
子鸢一脸不屑:“你要是想问许妃有没有来找过我,直说就是。”
“那她是想让你做什么事,你又为什么拒绝呢?——你如果答应了她,肯定不会在这里。”
我凑近她笑:“是让你来害我吗?如果你说是的话,我会很感动的。”
她白了我一眼:“做梦!”
我们一路拌嘴,从角门进了府邸,我让小厨房热了点饭菜,把剩下的玉颜膏拿来替她搽。
子鸢很别扭地任我替她上药,我替她的脸上药的时候,就看见她绷紧了手,替她的手上药的时候,又看见她绷紧了脚。
涂到第二只手的时候,她开口了:“是郭少使。”
我嗯了一声继续上药。她接着道:“许夫人让我诬告她不是处子之身。”
“好主意,那你能拿到什么好处?”我不抬头都知道她又白了我一眼。
“事成之后,调进玉泉宫。”
“那你不帮她是对的,否则已经被灭口了。”我又想了一下,“你现在还活着,那就表明,许妃应该是换了别的策略,说不定是转而拉拢。也对,郭少使如果有问题,郑妃只是失察之责,但是如果能让她反咬一口,收益可就不同了。”
这位郭少史本名叫郭映,韩国旧贵族,是郑妃举荐的。比元蘅晚半个月侍寝。当时听说这个消息,还暗笑这宫廷拉锯,连郑妃都不能免俗。
虽然不熟,但我蛮喜欢她的,率真直爽,不是子鸢那种耿,也不是季丘那种傻,更不是羋灵放不下身段的清高,总之是直率的人里很招人喜欢的一种。
不喜文却喜武,挑水劈柴略无惭色,在一群骄矜软弱的旧贵族里面,也算一股清流。
郑夫人实在是很会用人,我想起陈姣月也是随她入宫的,我只在寿宴上观望了一眼,就知道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如今郭映也是。
郑夫人是根据性情来选人,许夫人是根据利害来用人。这就是区别吧。
“不过,你又是为什么要拒绝呢?”我问道,言下之意当然是她想不到被灭口的事情,“我可没发现你对郭映这么情深义重,宁肯一辈子呆在浣衣局也不肯害她。”
她正色看我:“原来不害人就是情深义重,那这种机会我宁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