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到夏日美味之物的妙方,是不大容易想起猪肉的。因我自小就不曾多吃猪肉以外的荤腥,于沉闷的闲暇不那么强求的想来,只能努力追忆一些猪肉的味道,真的能把这些印象找寻回来,其实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苏东坡被视为"老饕"(东坡有一篇很出名的《老饕赋》),是很爱食猪肉的,曾作了一篇《猪肉颂》,前几日也是从书架上偶然翻检到,姑且就抄在这里:"净喜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这实在就是很易理解的大白话,不仅仅说到猪肉是如何的吃法,更论及当时猪肉的经济价值。然在我的皖南乡下,不论是十几年前还是如今,猪肉都是不那么便宜的东西,——当然这也仅是相对中下层食客而言。其实就"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这一句,就大可当作经济史学家研究黄州经济的一条线索,真的能研究出来一点学问,也是未可知的。
夏日食猪肉本是渊源有自。记得梁实秋在《白肉》一文中讲到:"北平人家里吃白肉也有季节,通常是在三伏天。猪肉煮一大锅,瘦多肥少,切成一盘盘的端上桌来。"于我的故乡未曾区分食猪肉的季节,即四季的任何时节都是可以的,只需自己想吃且囊中不至于羞涩。但近来我颇能感念夏日吃猪肉的好处,虽然这些好处并不很深的牵涉到养生的问题(妻子向来是不鼓励食猪肉的,只道那是人的病体的根源),只是能够稍解一点口舌之欲,高雅君子当然不屑为之。
我初来黄州,乃是一个炎热夏日,同行杨君的姑父作东,于一规模颇大的店铺吃过一回东坡肉(后查东坡肉虽创制于徐州,发源却是黄州)。关于此菜的做法,我曾认真打听过一回,大概是将五花肉洗净,切成块块约二寸许的方正形状(以一半为肥肉,一半为瘦肉为佳,这自然考验切者的刀工和经验),放入清水锅中用大火焖煮半熟后取出。将半熟的块状猪肉置入砂锅,羼入糖、盐、酱油、绍酒及葱蒜、姜块,先是置于旺火之上烧煮,后用文火焖酥,再倒出置于蒸笼内,用旺火蒸之直至酥透,东坡肉亦就制成了。后来听说还有更为复杂的工序,因商业保密上的考虑,我也就不得而知了。东坡肉的制法有很多,单就黄州来讲,不同的店铺且有不同的制法,更不谈远隔万里的徐、杭了。就我吃过的来说,制好的东坡肉色泽红亮,入口即化,兼有咸甜两味却泾渭分明,不易肥腻,很有美的风味。
将凉却后的卤猪耳用利刃切成丝或片状,调以香菜、酱油及蒜末,也是平常可见的一道饭前佳品,不过这仅能充当下酒或开胃之物,若要就着吃白米饭的标准,就需用味道很浓的辣椒爆炒一碟瘦肉丁(此道菜用荤油为佳,这当然是我自己的一点偏好,并无什么理论或者营养上的根据),吃时可将油汤拌入饭里,并配以一小碟酸萝卜,大可缓解油腻及辛辣之苦。这些用猪肉制的菜肴,于夏日的翠樾蔽荫之下吃上一次,逐渐化为生活里久违的味道,日后想必会不时的怀念。人就是这般矛盾的,有时怀念的不是那份味道,而仅是当时的那一情境,只是迫切的想回到那时的那里去。让时间倒转,心里想着肯定是不能行的,但就是要去狠狠的怀念一番,——就算是形式上的怀念也是好的,才终于感觉到生活中的一种至乐趣味。